太炎先生講
王乘六、諸祖耿記
讀史之法,一時言之不盡。今略論其大概,分三層言之:先明史之大體,次論史之優劣,三示讀史之宜忌。
一、史之大體
自古相傳,動則左史書之,言則右史書之。言爲《尚書》,事爲《春秋》。其實不然。《春秋》經文固是紀事,《尚書》則不專紀言,紀事之處亦多,特是未成之史,所謂史料者爾。《尚書》之外有《逸周書》,與《尚書》性質相同,紀事而亦紀言,要皆未經編次之史料也。《春秋》與《左傳》爲表裏。《左傳》兼備事言,是故拘於事言之分,正未必然。後人論史,以紀傳之體爲正史,編年之體爲古史。論其性質,則本紀仍爲編年,惟與《春秋》不甚同耳。無本紀,編年不能成。史公作本紀,復作表以輔之,年經月緯,較《春秋》爲詳。紀表之外,有世家,有列傳。世家惟《史記》可有之,後不當有。列傳變《春秋》之體,《春秋》以事爲主,列傳以人爲主也。《史記》之八書與他史之志,《職官》等於《周禮》,《禮志》等於《儀禮》,《天官》、《地理》,古所未有。《禹貢》雖略載山川,而不詳郡國。《樂志》詳載郊祀歌,體類《詩經》。蓋馬、班之意,在隱括六經之旨而成文,故於《書》、《詩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無所不該。論其大體,則主於《春秋》也。後人以爲紀傳之體不主於事,而主於人,於是有繁省不明之弊,如“語在《項籍傳》”、“語在《高祖記》”,參差回互,繳繞不清。故荀悦、袁宏仍有編年之作。編年之史,在昔祗有《春秋》而已。劉知幾謂凡紀言之文,應别立一種。然不善編排,史籍將變爲文集。章實齋以之修志,此爲好奇,未可法也。世家之體,原本封建。封建既廢,即無所謂世家。載記之名,較世家爲妥,始於《東觀漢記》,記光武初群雄並起之事。當時群雄皆各稱帝以號召,故不應稱曰世家。然陳涉之事,及身而止,亦不應稱世家。如稱載記,與晉十七國之事相同,即無可非議。《史記》無載記之名,歐陽修重作《五代史》,壹以史公爲法,於南唐、前後蜀、南東漢、楚、閩、吴越均稱世家,其實不合。當時僅吴越錢氏、荆南高氏服從中央,其餘則否,安得皆稱世家哉?歐陽之意,一則刻意摹古,再則《舊五代史》荒謬泰甚,凡服從中央者稱“世襲列傳”,不服從者稱“僭僞列傳”。五代紛爭,僭與不僭,何從定之?歐陽所以悉改爲世家,不知稱載記即無病,稱世家猶未當也。又如《明史》有《流寇列傳》。李自成轉徙不常,目爲流寇,名實未背。張獻忠定都四川,則不得以流寇目之。《清史稿》記鄭成功、洪秀全别爲一類。鄭有帝號,洪稱天王,不能以諸侯之禮待之。如曰載記,即名實相副矣。此外非史公所有,而後人有一得可采者,世紀是也。阿骨打未起以前,其祖已爲酋長,統率數千人矣。托克托等修《金史》,於本紀之前别列世紀,其意與《始皇本紀》之前有《秦本紀》相同。魏收作《魏書》,拓跋珪前二十七代均入《帝紀》,不合史法,識者所笑。若列爲世紀,則無可訾矣。清之初起,世受明封,非草澤英雄可比。《清史稿》不列世紀,直以本紀發端,載清太宗事如草澤英雄,亦無當於史法也。載記,《史》、《漢》所無;世紀,史公有其義而無其名,雖出後人,實爲史中要目。
他如列傳之標題,《史》、《漢》尚少,後出愈多。史公列“日者”、“龜策”,已甚無謂。“刺客”後不常有,“滑稽”亦無須標目,獨“貨殖”爲重要。民間營利之事,非《食貨志》所載者,固當詳爲紀述。至“儒林”、“文苑”之分,出於不得已,未可厚非。“叛逆”之名,《新唐書》始有之,前此唐修《晉書》,王敦、桓温並未别立叛逆之號。余謂列傳標目與否,當以人數爲斷。多則宜標,少則宜省。儒林、循吏人非少數,固當標出。至於叛臣,人數實少,何必標也?《奸臣傳》之名亦後起。奸臣與佞臣有别,若董賢爲禍之大,但入《佞幸傳》。奸臣當謂能害人者,不能害人,不得稱奸臣也。唐有《奸臣傳》,清史無之,若和珅輩祗可稱佞臣耳。《晉書》始有《忠義傳》。其後凡一戰而死者,皆入《忠義傳》。然則昭忠祠血食之士,無慮千萬,皆可列入耶?方望溪、全謝山迂腐之見,以《史》、《漢》無《忠義傳》爲憾,不知其人果卓然有所表見,入列傳可矣,何必標忠義之名哉?《宋史》於儒林之外,别立《道學傳》。後之論者,謂宋人重道學而輕儒林。然史公於《儒林傳》列説經之士,孟、荀大儒則特立一傳,附以九流,由此知後世儒林、道學之分亦非無見。惟孟、荀僅二人,故不别爲標題耳。錢竹汀謂宋世表章道學,程、朱諸賢應特立傳,不必列入《道學傳》,斯言得之。《列女傳》起於《後漢書》,劉向别爲《列女傳》。有事即書,不别賢否。如蔡文姬節義有虧,而《後漢書》亦傳之。其後變列女爲烈女,稍有失德,即遭貶棄。自唐以來皆然,此失古人之意者也。
二、史之優劣
一部二十四史,人皆以《太史公書》第一。宋人乃以歐陽修《五代史》比《史記》,其實何可比也?非徒文章不可比,即事迹亦不可比。《史》、《漢》本并稱,六朝、隋、唐已有《史》、《漢》優劣之論。方望溪必欲推尊《史記》,壓倒《漢書》,實非通論。要知《史》、《漢》各有優劣,史公《樂書》全採《樂記》,優於何有?《漢書·禮樂志》,樂不過郊廟之禮,禮是空論。至若叔孫通之《朝儀》,應入禮書,而二家皆不載,至今一無可考,史公、孟堅皆不能辭其咎也。
有古史如此作而後人不應如此作者,如《天文志》。古代史官,兼掌天文。《史記》有《天官書》,《漢書》亦有《天文志》。測天之法不同,應著《天官書》以明之。若僅採獲陳文,指明星座,則陳陳相因,何所用之?地理本史家之要,而《史記》不志。《五行志》亦《史記》所無,而《漢書》有之。其實董仲舒輩所言,於今觀之,不值一笑。其後《符瑞志》更無謂矣。《明史·五行志》載牛生馬、角生背、人有兩頭諸怪事,不載應驗之言,似已明悟。實則《五行志》載生物之變異,可爲生物學之參考,要亦無大用處。又史公重視遊俠,其所描寫,皆虎虎有生氣。班氏反之,謂之亂世之奸雄,其言實亦有理。是故《史》、《漢》之優劣,未可輕易下斷語也。
《史》、《漢》之後,首推《後漢書》。劉知幾作《史通》,不云《後漢書》有曲筆,於《史》、《漢》卻有微詞。實則范蔚宗之修《後漢書》,時隔數代,直筆無妨。且蔚宗於史有特識,不僅直筆可貴。如伴食宰相,僅載本紀,不特立傳。在野有名之士,王符、仲長統之流,皆爲立傳。其他官位卑微而入傳者甚多。朱文公作《綱目》,即採范書所載,如曹操自爲丞相,曹操自立爲魏公,加九錫,曹操進號魏王,皆採自《後漢書·獻帝紀》。華嶠《後漢書》今不可見,疑嶠書本善,而范書襲之。觀蔚宗自序,稱諸序論筆勢縱放,實天下之奇作,其中合者往往不減《過秦篇》。嘗共比方班氏所作,非但不愧之而已。不稱叙事之善,而云議論之美,恐叙事直筆,華嶠已然,故但稱己之序論而已。惟華歆破壁牽伏后,華嶠必不肯載。孔融臨死,二子圍棋,此事出吴人《曹瞞傳》耳。
陳承祚《三國志》,前人譏之,謂不應以魏爲正統,清人爲之回護。余不謂然。桓、靈之惡,甚於桀、紂,曹操代漢,政治修明。雖其初起時,孔融之徒有不滿之意,謂之正統,亦何不可?然司馬温公謂劉備出於中山靖王後者,實亦如南唐之自稱出於吴王恪,則未必然。劉備之自稱宗室,若爲詭説,曹氏應加反駁。曹氏不反駁,其爲公認無疑。此蓋與光武爲長沙靖王之後相同。惟光武世系明晰,中山靖王至劉備則不能數耳。然必云正統,義有未安。桓、靈之當認爲帝王與否?實爲問題。而劉備之興,又與光武不同。光武名號官制,必復漢家之舊,謂之正統可也。劉備何嘗如此?故陳書三國鼎立,立意未嘗不公。然於吴、蜀尚有分别,稱蜀主死曰殂,稱吴大帝之死曰薨。吴夫人立爲皇后,而稱之曰夫人,於蜀則稱曰后。此實不合史法,使後人爲之,即成笑柄矣。
四史之後,人以《南》、《北史》最佳。宋、齊、梁、陳諸史繁簡不當,《魏書》又有穢史之目。惟《北史》是非最爲公正。唐人心理,以北朝爲正統,以唐承隋,隋承周故。然《南》、《北史》並立,南方帝王死,《北史》書之曰殂,北方帝王死,《南史》書之曰崩,此其病也。
唐人所修,前有《晉書》,後有《隋書》,其他尚有《梁書》、《陳書》等。《隋書》以志見稱,以其皆爲專家所作也。《史通》云,撰紀傳者顔師古、孔穎達,撰志者于志寧、李淳風、韋安仁、李延壽、令狐德棻,皆一時之選也。《晉書》專記逸聞,體近小説,然後人亦有稱之者。蓋自《史》、《漢》以下,可於列傳之中看出其人性質産地者,首推《晉書》。觀《史記·司馬相如傳》,可知其爲四川人,觀《屈原傳》,可知其爲兩湖人。至於《晉書》列傳,各人之性質風度,無不栩栩欲活,安得以輕薄而少之?
《舊唐書》、《舊五代史》體例本不甚佳,劉煦、薛居正伴食宰相耳,與雅擅文名之歐陽永叔、宋子京相較,甯止天淵?然吴縝作《新唐書糾謬》,駁正四百餘事,真所謂百孔千瘡矣。案子京《新唐書》文省於前,事增於後。唐人小説悉以爲載筆之資,實則小説悠謬之詞,何足信賴?何如《舊唐書》之一依官書爲可信哉?是以司馬温公修《通鑑》採《舊唐書》多,採《新唐書》少。於《五代史》亦然。夫歷代史籍皆由官修,獨《新五代史》爲私家著作。私家採訪,必不能普及,故至於清代,兩舊史仍列入正史。《新唐書》竭力摹擬昌黎,《新五代史》竭力摹擬《史記》、《春秋》。目標愈高,筆力愈不易到。論其事實,舊史實勝於新史。即以《新五代史》《職方考》、《司天考》而論,當十國錯亂之際,職方固甚重要,司天亦何用哉?
其後《金史》有元遺山手稿,尚足稱道。《宋史》繁瑣,凡宰相必列傳,官位稍高亦無不列傳,甚至一人兩傳,何其蕪雜也?《元史》僅修一年,蒙古人名氏易混,一人兩傳,尚不足怪。短中取長,惟《遼史》耳。
《明史》大半取諸萬季野《明史稿》。今萬氏原稿不可見,聞但有列傳,而無表志。近朱逖先買得原稿,其爲真僞不可知。惟列傳多於今之《明史》。又王鴻緒《明史稿》傳後無贊,今通行本每一傳後有贊,事實與原本無異,恐亦如范蔚宗之書原本於華嶠也。《明史稿》所以優於《明史》者,福王、唐王、桂王事爲之特叙。《明史》則附於《三王宗室傳》中,先後倒置,眉目不清,此其一也;《明史稿》於府縣設置之沿革,備著年月,甚見清楚。重修《明史》皆删去之,此其二也。
今之《清史》,袁金鎧、金梁等不知而妄作,更多著無關重要之事,體例至不純粹。且清室遺老秉筆修史,是非必不公允。即如皇太后下嫁一事,證據確鑿,無可諱飾,今一概末殺,何以傳信?最大之病在不列世紀,紀清太祖之初起,壹似草澤英雄,有乖實録甚矣。然則《清史》非重修不可。今以《清史稿》開罪聞人,禁不發行,不知史之錯誤有二:小節出入,錯誤之微末者也,不難加以修正;大體乖違,則錯誤之深重者也,非更張不可。如以努爾哈赤寫作草澤英雄,焉可以信今而傳後哉?要之《清史》較《宋史》、《元史》稍優,不致有一人兩傳之誤,然比《明史》尚不逮。余謂今人修史,如文章欲力追秦、漢,則古今人不相及,無論《史》、《漢》,即范、陳亦不易及。前人稱《南》、《北史》爲優,其實《隋書》、《明史》亦尚可觀。如能與方駕,已爲上乘。讀史不必問文章之優劣,但須問事實之確否。至於議論,各人有其特見,正不必以人之議論爲己之議論也。
三、讀史之宜忌
讀史之士學力不同,識見亦異。高者知社會之變遷,方略之當否,如觀棋譜,知其運用,讀史之效可施於政治,此其上也。其次考制度,明沿革,備行政之採擇。正史所載,未必完備。典章制度,不得不參考《通典》、《通考》諸書,譬如地理、職官二門。職官需明權限之異同,不得但據其名。地理應知交爭之形勢,道里之遠近。要知歷史上之地理,不與今之地質學、地文學相同。今人講地理,建置沿革尚能通曉,惟有一説疑不能明。《漢書》述諸夏區域東西一萬三千餘里,南北九千餘里。歷代相沿此説不變。宋土逼窄,尤作此語。漢尺短,用清營造尺比漢尺,則漢一尺得清營造尺七寸四分。漢一萬里爲清七千四百里。今自蒙古至瓊州祗六千里,焉得有九千里?明尺即今木尺,一尺等於營造尺九寸,則萬里當有九千里,數亦與今不符。漢人之言,尤可諉之測量未精,故有是誤。晉裴秀爲司空,作《禹貢地域圖》十八篇,已知測量之法矣。六朝時遵用之,唐賈躭則有《禹蹟圖》、《華夷圖》,劉豫刻之西安,今存西安府學,觀其里數亦覺過大。蓋當時雖知測量,仍不知北極測地之法也。《周禮》職方氏所云九州之内東西南北相去七千里,其外相去一萬里。以漢尺七四計,尚得五千一百八十里。本部南北相去斷無此遠,古今人皆以爲疑。近人廖季平乃謂職方氏是指全地球而言。實則自漢至明,里數總不確實,凡爲測量未精不知北極測地之法故也。
職官之學有《職官沿革表》可供參考,然有名同而實異者,不可不加審辨。如唐之六部與《周禮》六官不同,此前人已知之。《周官》冢宰乃唐之尚書令,非唐之六部也。《周禮》天官大宗伯在漢爲九卿,至清大理、太常、太僕則虚名耳。明太僕寺尚需養馬,清則無其事矣。光禄寺不知起於何時,清光禄勳本郎官,不知何以變爲庖廚之職?漢之鴻臚如後之理藩院。此皆名同而實不同者。古今職官名實相同者僅有縣令,清之知縣猶是漢之縣令也。以知府比太守,即已不符。顧亭林謂太守如督撫,此語良然,以其有兵權也。日本人譯西洋官制之名,於台灣、朝鮮則曰總督,稱印度、香港之最高長官即曰太守,不知是否西洋文之本意如此?抑故意作此譯名也?實則守之大小,本無規定。明代總兵鎮守邊陲,亦稱曰守。以故印度總督可比太守,香港祗可比巡檢司而已。漢之太守與後之知府,不但名不同,實亦不同。故研究職官不應但取其名,務須稽核其實。古今官制,屢改不一改矣,決非但見其名相同即可謂是同一職掌也。
他如古今度量衡之變遷沿革,亦不易知。要之考制度以裨有政,乃讀史第二等事,其效已次於識方略知運用也。
讀史所最忌者,妄論古人之是非是已。宋人往往好以當時之是非衡量古人,實則古人之安危利害,不應以後人之目光判斷之。後人所應糾正古人者,乃如華歆,魏晉人均讚揚之,魏之代漢,歆顔色不悦,曰“我本漢臣”。此之矯揉造作,而曹子建信之,何也?又如古稱揚雄,幾於聖人,司馬温公尚然,而後人訾之。以余觀之,雄不過常人而已。
復次,借古事以論今事,所謂借題發揮者,亦讀史所忌。王船山《讀通鑑論》,於范文正貶官,歐陽修、尹師魯、余靖與之同去,以爲好名,後之朋黨,即由此起。實則宋之朋黨起於神宗時,范、歐四賢何嘗有此心哉?明懷宗時流寇猖獗,朝臣多議南遷,光時亨曰國君死社稷,以此而止。船山於時亨不加訾議,乃力斥李綱,以金人來侵,綱力主迎戰,與時亨同也。不知南宋遷亦亡,不遷亦亡。其時宗澤尚在河北,所以不能成功者,以黄潛善等沮之也。如船山之言,南遷而守東都,東都亦豈易保哉?船山史論常以宋事影射明事,後之讀史者往往以此矜誇。夫作詩有寄托,發感慨,原無不可,然非所語於讀史也。讀史當論大體,以爲判案,豈可逞臆而斷也!
原載《制言》月刊第五十三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