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太炎先生講
王乘六、諸祖耿記
治國論政,不能無所根據。漢人言通經致用,當時經史未分,史即《春秋》家言也。至漢末而史籍始漸多矣。西漢時,士皆從師受經,而史籍則罕有講授者。蓋經籍公開,史籍不公開也。《漢書》東平思王宇上疏求《太史公書》,王鳳言《太史公書》有戰國縱横權譎之謀,漢興之初謀臣奇策、天官、災異、地形、阨塞,皆不宜在諸侯王,不可予。至東漢則史籍漸不秘密,故孫權勉吕蒙涉獵往事,自謂少時歷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記》、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,惟不讀《易》,至統事以來,省三史、諸家兵書,因勸蒙急讀《孫子》、《六韜》、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及三史。所謂三史者,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、《東觀漢記》也。蒙本不讀書,自聞權言,篤志不倦,其所覽見,舊儒不勝。後魯肅過蒙,言議常欲受屈,因拊蒙背,稱其非復吴下阿蒙。於此可見東漢以來,漸多讀史者矣。劉備從盧植受《禮記》,終身不忘。而遺詔則以《漢書》、《禮記》並舉,旁及諸子、《六韜》、《商君書》。然劉本經生,未遑研精史籍。若諸葛亮則是法家,蜀人好史籍者,固不若吴人之衆也。
經者古史,史即新經。遠古之事,或不盡適用於今。事愈近者,愈切實用,荀子所謂法後王也。自漢以後,秉國政者,無不參用經史,以致治平。至王安石乃自以爲湛深經學,不好讀史,且復劫持人以不必讀史,目《春秋》爲斷爛朝報,其流弊卒至京、惇之誤國。然當時理學家亦以爲王者致治不須讀史,如謝良佐初造程明道,對明道舉史事不遺一字,明道謂之玩物喪志。謝面赤汗流,自是不復言史。司馬光薨於位,適郊天慶成之後明堂降赦臣僚稱賀訖,兩省官欲往奠之,程伊川不可,曰“子於是日哭則不歌”。坐客難之曰:“孔子言哭則不歌,不言歌則不哭也。”蘇子瞻曰:“此乃枉死市叔孫通所制禮也。”衆皆大笑。伊川於史學本疏,故有人誚伊川須入山讀《通典》十年,方可議禮。明人讀史不精,而辦事較有能力,凡爲其能注意於史事故也。至清人之讀史者,不過爲瑣碎之考據而已。唯曾、左、胡三人,頗知運用之術,曾讀《文獻通考》,胡讀《資治通鑑》,左讀《讀史方輿紀要》。三人所好不同,而其經世致用則同。今觀其奏疏書札,恒喜稱引三書,可知也。張之洞雖不及彼三人,亦熟讀《通鑑》。蓋張曾隨胡林翼至貴州衡文,受胡之熏染甚深也。《資治通鑑》二百九十四卷,《文獻通考》三百四十八卷,《讀史方輿紀要》一百三十卷。專心讀之,一年可畢。至於運用之妙,本不在讀書之多,故通經即可致用。今亦可言通史致用,史即經也。然今人之病根,即在不讀史。民國初建,自日本歸來之民黨,略讀法政諸書,罕留意於本國史籍,以求因革之宜,鋭意步趨他國,不恤削趾適屨。即當時所稱第一流政治家宋教仁,亦刻意放效日本,見日本以政黨致治,即欲移植於中國,不知是猶踰淮之橘也。日本天皇自肯垂拱無爲,祭則寡人而已。中國由數千年來君主專制一變而爲民主共和,選任大總統,自必爲有聲望有才具者所得。即此一端,已非日本天皇可比。是故不顧國性民情而但爲蜾蠃之祝,其不蹈王安石之覆轍者鮮矣。
讀史致用之道有二,上焉者察見社會之變遷,以得其運用之妙;次則牢記事實,如讀家中舊契,産業多寡,瞭如指掌。能得運用之妙者,首推道家。《漢志》言道家者流,出於史官。老子爲周守藏史,根據社會之變遷,以著成道家之議論,故能妙徼渾然,語無執著。莊子稱孔子以六經説老聃,老聃云六經先王之陳跡也,豈其所以跡哉?夫跡履之所出,而跡豈履哉?蓋道家之意,讀古人書,須超以象外,得其環中,不可泥於陳跡而屑屑爲之。此不獨老子爲然,伊尹、太公無不如此。是以伊尹、太公之書,《漢志》均在道家。漢初張良受兵法於黄石公,及酈生説漢王立六國後,張良藉箸破之,乃謂用客之謀,大事去矣。何則?陳涉之起,勢孤力薄,故張耳、陳餘説以樹黨益敵,以分秦力。至楚漢相爭,勢已不同,楚强漢弱,力不相侔,再立六國,將必盡爲楚滅耳。時之相去不過四五年,利害之不同已如此。自非道家,誰能觀於時變而應用其術?張良之可入道家者殆以此也。厥後惟李泌爲能繼武耳。至以史籍視同人家之契券者,老子有言:“有德司契。”契正不可不讀者也。若一家之主,束置契券,不加觀覽,不自知其資産之多寡,其昏瞶將如何?然執政者之於國史,亦猶家主之於契券矣。
昔在東京時,聞民黨中人言,滿洲沙漠之地,本非我土,可放棄也。此即不看舊契之過。今試一稽史實,以確證滿洲之爲我疆我理。《史記·匈奴傳》燕將秦開襲破東胡,東胡卻千餘里,遂置遼東、遼西郡。遼東地及朝鮮,遼西爲今錦州至灤西一帶。漢武析遼西而置樂浪、玄菟,即清時所謂東邊道,在興京之東,長白山東偏之地,樂浪蓋在今朝鮮平安道一帶。直至永嘉之亂,胡騎蹂躪,徧於北方,遼東始不復爲我有。唐初雖滅高麗,亦不能奄有遼東。南宋則甘以小朝廷自居,河北尚不能保,遑論遼東。明初馮勝破降遼東,置遼東都指揮使司,仿佛今之特别區,以都指揮使爲長官,其下有衛,亦有學校,有教官。士之應科舉者,得與順天鄉試。永樂時更立奴爾干都司,統轄建州、海西諸部。清時於黑龍江發見奴兒干都司碑,可見明廷威力之遠被。明宣宗時在松花江設造船廠,命鎮遼東都督僉事巫凱董其事,凱嘗請罷其役,旋罷旋興,此松花江造船廠當即今之吉林。清人稱吉林爲船廠,直至民國猶然,即因明時造船於此而沿用此名也。由此觀之,不但遼東早爲我有,即吉、黑亦久在版圖之内。當辛亥南京政府成立時,余知張季直曾隨吴長慶至朝鮮,諳於東北情形,因以滿洲不宜放棄之意見質之。張亦言斷不可棄,於是作文通告全國,凡主張放棄東省者,賣國賊論。一時議論爲之一正。至言滿洲沙漠地者,由未履其地而妄揣測耳。亦未思沙漠之地斷無大川巨流,例如新疆沙漠,河潤至此,即滲入地中。今滿洲有松花江、黑龍江通流其間,其非沙漠,可想而知。孟子云“生於其心,害於其政”,今兹東北淪陷,國人或尚以前此滿洲可棄之心理自相慰藉。此由不閲舊契,故不知自家資産之多寡也。
又如安南,自秦置南海、桂林、象郡,尉佗更役屬甌駱,其地奄有今之兩廣、安南。南海者今之廣東,桂林即今之廣西,象郡則今之安南。漢時更分設三郡,曰交趾、九真、日南。後漢交州刺史兼治兩廣諸地。兩晉、六朝均爲郡縣。唐調露初設安南都護府,屬嶺南道。安南之名由此始。唐德宗時宰相姜公輔即爲日南人。其地士子之科舉仕進,無不與其他州郡同。唐末五代屬於南漢,後爲丁璉所據。宋開寶八年,授璉爲靜海軍節度使,八年封交趾郡王,名義仍屬中國。至南宋始獨立爲國。明永樂時黎季犛殺陳氏宗族而自立,成祖命沐晟、張輔進討平之,設交趾布政司統其地,置百官,立學校,以經義詩賦取士,士子彬彬有華風。宣宗間嘗放棄,世宗十九年莫登庸歸降,始削安南國爲安南都統使司,改十三道爲十三宣撫司,直至明亡,無大變更。清康熙時册封黎維禧爲安南國王,乃始確認其爲藩屬矣。其與安南比鄰之緬甸,明時設有宣慰使,爲雲南土司之一。是以桂王之入緬甸,並不以爲越境。至清乾隆時征緬甸無功,緬甸亦懼爲暹邏所逼,遣使入貢,清廷因賜册印封爲緬甸國王。於是緬甸亦獨立而爲藩屬。此皆詳載史籍,凡屬國民,固不容不熟記者也。遠者且不必論,若明代疆域,去今僅數百年,而滿洲、安南、緬甸諸舊事能熟記者,已無幾人。左宗棠征服新疆,不可謂無才氣。然安南讓與法國,緬甸讓與英國,未聞左有一言之諍諫。豈其暮氣已深,畏難而苟安耶?恐亦爲舊契之不甚了了故耳。
民國以來,國人對於史事亦甚疏忽矣。或且鄙夷舊契,不屑觀覽,甚有懷疑舊契者,於是日蹙百里,都在迷離惝恍之中。使人人而知保守其舊契,家國之事,當不至此。
原載《制言》月刊第五十二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