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太炎先生講演
弟子王謇、王乘六、吴契寧、諸祖耿記録
經之所該至廣,舉凡修己治人,無所不具。其後修己之道,衍而爲儒家之學;治人之道,則史家意有獨至。於是經史遂似判然二途。夫所謂經者何指乎?“大綱”二字,允爲達詁。《韓非》内外儲三篇,篇各有經,造大綱於篇端,一若後世藝文之有目録。《管子》有經言、外言、短語、區言、雜篇,而經言居首,蓋綱之在網,義至重要。《墨子》有經上、經下,次有經説上下,一如後世之分經傳。大抵提出宗旨曰經,解説之者爲説;簡要者爲經,詳盡者曰説、曰傳。後世儒家、史家,辭繁不能稱,遂别稱爲子、爲史。溯其朔一而已矣。
古無史之特稱,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皆史也。《周禮》言官制,《儀禮》記儀注,皆史之旁支。《禮》《樂》並舉,《樂》亦可入史類。《詩》之歌詠,何一非當時史料?大小《雅》是史詩,後人稱杜工部爲詩史者,亦以其善陳時事耳。《詩》之爲史,當不煩言。《易》之所包者廣,關於哲學者有之,關於社會學者有之,關於出處行藏者亦有之。其關於社會進化之迹,亦可列入史類。故陽明有“六經皆史”之説,語雖太過,而史與儒家,皆經之流裔,所謂六藝附庸,蔚爲大國,蓋無可疑。
《周禮》:大司徒教萬民而賓興之,六德、六行、六藝而已。六藝者,禮樂射御書數。《記》又有春夏教《詩》《書》,秋冬教《禮》《樂》之説,則已備有四經。而《易》不以教士,專爲卜筮之守,其後亦得免於秦火。《春秋》爲國史,民間所不得見。《尚書》則古史,非當代史,且各自爲篇,無年月以比次,歷代興廢,所記不全。如《夏書》已有《甘誓》、《五子之歌》、《胤征》諸篇,然於后羿、寒浞之篡弑,少康一旅之中興,均缺焉不載。故《書》雖以道政事,而不得稱爲完具之史。惟《春秋》編次年月,體例始備,奠定史基,當弗外是。第《春秋》之作,昉於何時?杜元凱《春秋釋例》謂爲周公之舊典。余觀《周官》五史,未及《春秋》一語,小史掌邦國之志,殆方志類耳。以周公之思兼三王,猶未備編年一體,可見當時對於此道尚疏。余謂《春秋》之作,当起於西周之末。太史公《十二諸侯年表》,始於共和元年,前此則但稱“世表”,而弗能次其年月。《墨子·明鬼篇》歷引周燕宋齊之《春秋》,至杜伯射王而止。可見周宣以前,尚無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既記當代之事,民間不得習覩,惟貴族或可得見。故《晉語》司馬侯稱羊舌肸(叔向)習於《春秋》,悼公即召傅太子。《楚語》士亹傅太子箴,問於申叔時,叔時曰:“教之《春秋》、《世》、《詩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令、語、故志、訓典。”令、語、故志、訓典皆尚書家言。故志即邦國之志,蓋《尚書》不專記王朝,如《費誓》、《秦誓》,皆邦國之志也。《世》即《世本》,爲春秋家言。由此知公侯子孫,乃得一讀《春秋》,其他教萬民之術,止有詩書禮樂而已。管子相齊,其教頗廣,故《山權數》篇,言《詩》以記物,時以記歲,《春秋》以記成敗,行者道民之利害,《易》者所以守凶吉成敗,卜者卜凶吉利害,民之能此者,皆與之一馬之田、一金之衣。所謂“行者”,即《周禮》小行人所掌,辨别每國之五物,亦即方志之類也。管子懸此以求士,可見當時齊國之士,能全讀此者亦不數覯。孔子教人,平時亦止詩書禮樂。五十學《易》,習之已晚。《春秋》則西觀周室,論次史記舊聞,作於獲麟之後,非當時教人之學。故《易》與《春秋》,雖經管仲提倡,而孔子以前通之者究無多人也。自孔子定六經之名,然後士得通習。前此蓋未有人言六經者。《漢書·藝文志》本於《七略》,凡《春秋》二十三家,《國語》、《國策》、《楚漢春秋》、《太史公》、《漢著記》,均在“六藝略”中,未嘗别立史部,迨晉荀勖《中經簿》,經史乃歧而爲二。此因史籍過多,不得不離《春秋》而獨立。實則史與《春秋》不能相離。太史公作《史記》,即欲上繼《春秋》。班固作《漢書》,其於十二本紀亦自稱爲“春秋考紀”;直至晉宋,孫盛、習鑿齒仍自名其書曰“晉陽秋”、“漢晉陽秋”(晉簡文宣太后諱阿春,故改“春秋”爲“陽秋”)。蓋襲用經名者,惟史籍爲可。否則揚雄撰《太玄》以擬《易》,撰《法言》以擬《論語》,論者斥爲吴楚僭王,而於史家之自稱“春秋”,殊無貶詞,蓋史本《春秋》嫡系也。
劉知幾《史通》言:《尚書》記言,《春秋》記事。此亦不然。《尚書》亦有記事之文:《禹貢》即記地理,《顧命》即記喪事。蓋《尚書》爲史法未具之書,集合檔案而成之,非專以記言也。故後人作史,法《春秋》不法《尚書》,且法“傳”而不法“經”,如《兩漢紀》及《資治通鑑》皆是。惟王通《元經》,乃自比《春秋經》,其書“元年春帝正月”是也。須知《春秋》爲魯史,有周天子在,不得不繫正朔於王。南北朝各皆自主,稱“帝正月”何爲?又通以祖宗所在國爲正統:劉宋時在南,故認宋爲正統;齊初遷魏,則以正統予魏;隋代平陳,混一區夏,則稱晉宋齊梁陳亡,此皆釀成笑柄者也。其後朱晦庵法《春秋》而作《綱目》,蓋以餘力爲之,非精心結撰者,且大多爲其弟子趙師淵所作。元明之間,頗有繼作,至清漸少,實因《春秋》經文不易效法,作史者祗可法傳不可法經。至《尚書》更無法之者矣。歷代史籍,一以紀傳爲主,與《春秋》亦多異趣。惟本紀、編年,記録大體,正似《春秋》。若表志則《春秋》未始有之。故《隋書·經籍志》稱《史》《漢》爲正史,而以《兩漢紀》、《晉陽秋》、《漢晉春秋》隷古史。蓋《史》《漢》大體,雖取法《春秋》,而亦兼涉六經,如禮志、樂志,即取法於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、《樂經》。後代之史,志、表或付闕如,而紀傳一準《史》《漢》。史之應入《春秋》家者,其故在此。
清儒段玉裁謂十三經應擴爲二十一經,即加《大戴禮》、《國語》、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、《通鑑》、《説文》、《周髀算經》、《九章算術》八種,斯言頗爲卓犖。《國語》本在《漢志》經部,《大戴》、《小戴》亦自古並稱,《説文》宜與《爾雅》並峙,《史》、《漢》、《通鑑》爲史學典型,其列入經部宜也。惟《算經》、《算術》,《藝文志》不入經部,未宜闌入。然此十九經字數浩繁,學者未易成誦。計十三經共五十餘萬字,《史記》五十餘萬,《漢書》八十餘萬,《通鑑》百三四十萬,加以《國語》、《大戴》、《説文》不啻二十萬,合共三百餘萬字,比十三經字數六倍,誦習者將日不暇給。況二十四史合計三千餘卷,段亦僅舉其主要者而已。惟史之宜習,吾已不憚煩言,而經、史之不必分途,段氏已有獨得之見,清儒中蓋未能或之先焉。
儒家之入子部,《漢書·藝文志》已然。儒家之言,關於修己之道獨多,論及政事者亦不少。孔子言“興於詩、立於禮、成於樂”,詩、禮、樂本以教人修己。一部《論語》,言修己之道更多。今《論語》入經部,實則《論語》爲孔氏一家之書,亦儒家言耳。《論語》既入經部,則若《孟》、《荀》等無一不可入經部。惟因篇帙太繁,不得不揭稱儒家以冠九流之首。後人疑《孟子》不應入經部,如論其源流,實無大背謬也。經兼修己治人,史則詳治人而略修己。自《論語》出而修己之道燦然大備。儒之可重者在此。原夫史之記載,多帝王卿相之事,罕有言及齊民。舜雖耕稼陶漁,終登帝位,史亦不能詳其初事。周公制禮作樂,而禮猶不下庶人,與齊民修己鮮涉。惟孔子出身編户,自道甘苦,足使人得所效法。夫子之賢於堯舜,亦其地位使然也。孔子以前,爲帝王而立言者實多,爲平民而立言者蓋寡。“東家之丘”,人固以細民易之,孔子亦自言“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”。其後爲委吏爲乘田,能會計當而牛羊壯;又《檀弓》南宫縚之妻之姑之喪,夫子誨之髽。則夫子於細民鄙事,能者實多,故能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不改其樂。以歷經困厄之人,甘苦自知,言之自能親切,而修己之道亦因之圓滿。其後孟、荀二儒,益能發揮盡致。《漢志》入孟、荀於儒家者,以分部時當然,實則淵源無異也。如此則經史二部,亦固可合於儒。若六經皆史之説,微有語病,因經所含,不止史學,即儒家之説,亦在其内也。
今教人讀經,要在策人記誦。而史傳及儒家學説,無不當悉心研究。儒之與史,源一流分。雖儒談政治,史亦談政治,而儒家多有成見,漸與史有門户之分。然無儒家,則修己之道不能圓滿;而治人之道,欲其運用有方,則儒家亦往往有得之者。孟、荀二公,不得其位,不論。漢初所謂儒者,若叔孫通、婁敬、酈食其、陸賈四人,無不長於應用。叔孫制禮作樂,不失儒家面目;婁敬乃一策士,而定都關中,敬實主之,與匈奴和親,亦敬主之;酈生雖似迂闊,然能以口舌下齊七十餘城,設不爲韓信所賣,當亦不致就烹;陸賈説趙佗去黄屋稱制,才調與縱横家相近,名之曰儒者,以其本業爲儒耳。前此孔子弟子,如子貢之存魯亂齊破吴霸越,亦縱横家之前驅;後此漢文時之賈誼,才氣較前數人爲高,而惜不得其位以死。觀此數子,則古儒者固多有用之材矣。若專門説經之士,往往乏運用之術。孔子以來,惟吴起、杜預二人爲有幹略。他若公羊、穀梁與其傳授之徒無有以功名顯者。又如孔子傳《易》於商瞿,中經數傳以至漢世,亦無以功業顯於當代者。餘若傳《詩》之高子、孟仲子,傳《禮》之高堂生,傳《書》之伏生,皆無事蹟可見。蓋純粹經師,往往不涉世務,故功業短於儒家。然則經典治人之道,非儒家固不能運用,有賴於儒家者以此。
承平之世,儒家固爲重要,一至亂世,則史家更爲有用。如《春秋》内諸夏外夷狄,樹立民族主義,嗣後我國雖數亡於胡,卒能光復舊物,即收效於夷夏之閑也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孟子、公羊皆言其事則齊桓晉文。試問《春秋》之異於舊史者安在?蓋以前皆言帝王之道,《春秋》則言霸主之道。故三傳無不推尊齊桓,而《論語》且言“微管仲,吾其被髮左衽矣”。春秋之季,戎夏交捽,若無霸主,將不獨伊川之見野祭而已。又觀管仲以前,以堯舜禹之聖明相繼,傳至仲康父子,已爲夷羿所篡,蓋保持中國太平者不過三百年耳。商書簡略,四夷之事不詳,而太王避狄去邠,可見商國之威,亦不能讋服狄人。至文王勝玁狁伐西戎,周公兼夷狄驅猛獸,然後王業以定,國威以立。然不及四百年,而幽王死於驪山之下。逮管仲出,則中國不困於異族者九百餘年。蓋自齊桓伐山戎救邢、衞,其後晉滅赤狄,至戰國時,國威益振。秦初滅大荔之戎(在今陝西東部,漢之左馮翊),後滅義渠之戎(在今涇陽至寧夏一帶),惠王用司馬錯,西倂巴蜀;趙武靈王北收雲中、九原(九原當今榆林至河套,雲中在今河套一帶);燕將秦開,却東胡千餘里,置遼東、遼西郡,疆土遠及朝鮮;楚則莊蹻兵定滇池。戰國之勢,制夷而不制於夷,其方略皆有所自來。至秦始皇時,略定陸梁,置桂林、南海、象郡,趙佗更役屬甌駱,至漢時改爲九郡(即今兩廣、安南地)。而雲南亦於漢武時征服。秦雖殘暴,其對外之功,自不可没。漢至宣帝時,西域三十六國,盡隸都護。漢人對於藩國,務握其實權,不若後代之徒求虚名也。西漢自武帝以後,胡人不敢南下。王莽末,中國雖亂,而匈奴始終不能蠶食邊地。後漢兵威不及前漢,然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。三國分裂,異族亦不敢内侵。魏武斬蹋頓,司馬宣王滅公孫淵,兵威猶震於殊俗。至晉室平吴,骨肉相殘,然後有五胡之亂。自管仲至此凡九百餘年,遞相祖習,使中國有金甌之勢,其澤不可謂不長矣。孔子之服管仲者以此。
吾今稱此九百年爲霸期,以此九百年中,政令雖有寬猛,大氐皆管仲餘勢所持也。前乎霸期者,商周攘夷之功,殊不及此。後乎霸期者,則自兩晉以逮隋室,戎夏交捽者幾三百年。唐太宗武功極盛,但自隋文平陳至天寶十四年,歷時僅一百六十餘年。安史之亂,已毒遍中原,繼受吐蕃、回紇之侮,異族又駸駸駕中國上矣。其後五代擾攘,李存勖、石敬瑭、劉知遠皆沙陀部落,石且以燕雲十六州割讓契丹,宋興亦無如之何。河北境土,日蹙日削,勉强支持百五六十年,金人起而汴梁不守矣。南渡偏安,更不足論。及蒙古混一,中國淪於夷狄者八十九年。明之興,始得光復舊物,其勝於唐宋者有數端焉:洪武收復遼東、征服雲南;永樂更滅安南、改設行省(惜僅二十餘年即受黎利之紿,許其稱藩),使節遠至斐州,南洋島夷,莫不讋服。及土木之變,英宗北狩,而喪君有君,不必爲肅宗之即位靈武,亦不至如徽欽之羈死五國,卒使也先禮送英宗南還;世宗時俺答入寇,終受敕封而去。直至萬曆季年,群陰搆禍,努爾哈赤起,明乃漸以不振。此蓋天子守邊,人自不得不致死於驅除異族也(北京東鄰遼東,北接熱河、察哈爾,異族偪處,非安享太平之地,故明時相傳云“天子守邊”)。自霸期既畢,能保持攘夷之功者,惟朱明一代而已。霸期以前,西周保持不過三百餘年;霸期以後,朱明保持二百五十餘年。獨此霸期中,保持至九百年,管仲之功,真不在禹下矣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焉得不稱齊桓、晉文哉!孟、荀生於中國强盛之時,故小管仲而羞桓、文,如生於東晉之後,當亦不言管仲功烈之卑也。儒家對於歷史,往往太疏,不綜觀事之本末,而又有門户之見,故其立論不免失中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確立民族主義,三傳釋經,雖有不同,而内諸夏外夷狄之義則一。管仲建此功,孔子立此義,以故中國屢亡,而卒能復興。是以承平之世,雖有賴於儒家,而國亡再起,非歸功於史家不可。今者外患日深,驟圖富强,談何容易。惟有立定民族主義,曉然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,本之《春秋》,推至漢唐宋明諸史,人人嚴於夷夏之防,則雖萬一不幸而至下土耗斁,終必有復興之一日也。
今吾人言讀經尊孔,而敵人亦言讀經尊孔,鰓鰓者深恐將來爲敵人愚弄。吾謂不然,民族意識之憑藉,端在經史。史即經之别子,無歷史即不見民族意識所在。蓋凡百學術,如哲學、如政治、如科學,無不可與人相通。而中國歷史(除魏周遼金元五史)斷然爲我華夏民族之歷史,無可以與人相通之理。故吾人讀經主旨,在求修己之道、嚴夷夏之辨。前此滿清入關,何嘗不思以讀經尊孔,愚弄吾人。玄曄[燁]、胤禎,出其雷霆萬鈞之力,威脅利誘。卒之民族主義,歷劫不磨,蓋讀書種子不絶,《春秋》内諸夏外夷狄之義,長在人心,一觸即發,何懼乎異族?何畏乎愚弄?若至經史道喪,儒學廢絶,則吾炎黄裔冑,真淪於九幽之下矣。
蘇州章氏星期講演會記録第六期,一九三五年鉛印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