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太炎先生講文章流别

諸祖耿

向來論文,有《文心雕龍》一類的書,今天,可以不必依照他們去講。

大概最初的文章,都是有韻的。譬如《堯典》之類,叙事也須用韻,後來漸漸變爲散文。春秋以前,完全叙事還叙不來。《尚書》叙事,一篇中偶有一二段。完全叙事的,很少很少。把《尚書》和漢碑相比,覺得很是相像。就《堯典》而論,語不質直,都是概括的稱贊。和漢碑很相像,漢碑的體例,一件事狀之後,總是加上幾句考語,《堯典》也是如此。所以,最初的叙事是叙不來的。到了《春秋》,方才能够叙事。議論最初已有,《尚書·皋陶謨》便是。古人喜歡用韻,從《皋陶謨》到商周《誥》《誓》,還不大有韻。《春秋》、《國語》中的議論,語帶駢儷。到了漢朝,竟有用韻來做議論文的。大約叙事文在春秋時代方算成立,議論文在七國時代方算成立。漢朝議論文没有進步,反而退步。奏議擅長,議論文用韻,便不擅長。此後魏晉之間,論比漢好。名理精微的地方,漢人不及魏晉。所以清談雖然有弊,從名理之文内容精深一點上看來,未始没有益處。

叙事議論之外,還有一種文章,一般人不大留意。這種文章,不是叙事,也不是論議,是一種排比鋪張的文章。《禹貢》不能算做叙事文,《周禮》每一官下,有許多的排比鋪張,這一種,只可叫做“數典”。尋常文章,不外乎叙事議論,至於數典一類,尋常人不大會做,史中的志,便是屬於這一類的。

無韻的文章是一類,有韻的文章又是一類。有韻的文章,在古人只有詩。由詩生賦,以及箴銘哀誄等等。箴向來便有韻,銘卻未必有韻,這都是在詩的範圍以外的,總之,都是韻文。我想無韻的可以分爲三種:一叙事,二議論,三數典。有韻的可以分爲詩箴銘誄等等,列舉項目,不勝其繁,任昉《文章緣起》,分做八十多類,我以爲不必如此的繁。

文章的體裁,大概如此。現在再講一講文章的剛柔强弱,和國勢民情的關係。

一代有一代的文章,當時看了很好,過後或許不以爲然。周以前材料缺乏,好壞無從評起。就周朝一代而論,周文經過三變。周初,口説的議論少,只有《周禮》一部,完全是數典的文章。到了春秋,三種都很像樣。關於國勢,春秋是微弱不振的時代,所以文章和平而帶有柔性。戰國時代的文章,便變爲剛性了。從戰國到秦代,剛性更加厲害,每篇文章,都是虚字少而語句斬截。漢文比秦文稍覺寬和,但是氣魄洪大,總是帶有剛性。東漢還是如此。到了三國,漸漸由剛變柔,曹操、諸葛亮的文章,還是帶有剛性。他們語句不多,篇幅短小。後來中國衰弱,局勢分碎,晉文便變爲柔性。假如借日人“壯美”“優美”的話來講,從戰國到三國,是壯美的,晉代便是優美的了。國勢如此,文章亦然。南朝富有柔性,北朝似乎兩樣一些,但是剛性仍少,一直到了唐朝,才由柔性變爲剛性。這種情形,並非起於韓昌黎,昌黎以前的駢體,已是具有剛性的了。燕許大手筆,即可作爲證據。當時國勢强盛,所以文章都是詰屈聱牙,直至韓柳,總是如此。當時昌黎以爲好的文章,别人没有稱之爲壞的。譬如李觀、樊宗師一流,文章都是詰屈聱牙,唐人都是以爲好的。昌黎以下,有皇甫湜、孫樵,都是如此。氣魄當然昌黎最大,後來的人,都及不上他,但是都帶剛性,這是同一的。經過五代破碎的局面,到了宋代,國勢仍舊衰弱。柳開、王禹偁,才力薄弱,算不來好的作家。和歐陽修同時做文章的,有尹師魯(洙),他比柳開要略勝一籌,他和蘇舜欽、宋祁,都帶一些剛氣。蘇舜欽的境遇,和柳柳州相近,文亦近柳。宋祁是學昌黎的,所以,亦帶一些剛氣。然而這三人的文章,宋人並不喜歡,所以歐陽修的文章,得到通行,他們三人,卻不通行了。歐和尹、蘇,恰巧立於反對地位。歐文純是優美的偏於柔性,曾鞏、蘇軾,十分剛氣的文章都没有。宋朝的國勢,和晉朝相差不遠,所以文章都是柔性。所可分别的,不過晉含駢,宋少駢而已。宋人喜歡委宛,不喜歡倔强,和唐文截然不同。後人稱唐宋八家,實則宋的六家,和韓、柳截然不同,所同者,在不做駢體罷了。當時歐陽修反對太學生劉輝,因爲劉輝的文章中有“天地豁,萬物軋,聖人茁”等生硬的句子,所以深惡痛絶。這種文章假如叫宋祁或韓愈去看,他們一定稱贊。假如樊宗師生在宋朝,歐陽修定要痛駡。唐人以爲韓愈的文章好,略帶一些柔性,便不喜歡。陸宣公的文章,委宛詳盡,受後代人的稱贊,但是和唐人是不相宜的,所以當時没有稱贊他的。反而言之,當然尹、蘇的文章,宋人要不喜歡了。國勢强,文氣便剛,一般人也喜歡剛强的文章;國勢弱,文氣便柔,一般人亦厭惡剛性的文章。明初文章,盛行一種老生常談而有陳腐不堪的台閣體,由此一變而爲李空同、何大復,他們詩好,文卻不好。他們要想文學秦漢,其實那裏學得到。即使學得,也未免舉鼎絶臏,面紅耳赤,没有自然的態度。明七子的文章,便可以代表明朝的國勢。明朝比漢朝比不來,比唐朝也比不來,比六朝宋朝,卻綽乎有餘,對於屬國,架子擺得很大。明朝以前,無論那一朝,没有故爲尊嚴,擺出大架子的。舉一個例來説,譬如朝鮮、安南,明朝的天使到時,不肯走進他們的城門,必定要架了天橋,從天上下來,表示上國的威風。對於南洋小國,架子更大,小國對於明朝,又有“代身金人”的崇奉。明朝强迫滿人自稱“奴才”,對待南洋小國,亦是如此。明朝的架子,比較漢唐,真是大了好幾倍,但是,實力不如。明七子的文章,亦是如此,架子雖大,實力不充,這是他們根本的弊病。這種文章,行了一百多年,當時以爲不差,過後便不甚注意了。歸震川的文章,和明朝没有關係,卻開了清朝一代的風氣。清朝國勢很强,但是,這不是漢人的勢力,所以漢人的文章,没有剛性。魏叔子是明朝的遺民,他的文章,帶有剛性,清朝人卻不喜歡。説他不甚乾淨。其實漢人願意爲奴,所以喜歡柔性,魏叔子不然,所以人家不喜歡。曾滌生出來,文即兩樣。奴雖仍舊是奴,正如《史記》所説的“桀黠奴”,奴的力量,幾乎可以壓倒主人,他的文章,便帶剛性。其餘“桐城”“陽湖”,都是柔性的。以此可見文章的忽而重柔,忽而重剛,完全關於當時的國勢,關於一己的能力。從春秋到現在,一些也没有例外的。至於批評的時美時惡,也如衣服之時髦與否一樣,或大或小,或長或短,隨著當時的眼光而定,理由是説不出來的。清朝自從曾滌生以後,文章雖然仍帶柔性,但是,吴摯甫之流,即稍有剛性了。當時滿人勢力漸衰,漢人漸漸强盛,所以比較方望溪、姚姬傳便有剛氣。文章因乎國勢民情,真是一毫不爽的。至於駢文散文,只是表面上的分别,和剛柔不相干。唐人散文剛,駢文亦剛。宋人散文柔,四六文更柔。所以,駢散之分,只是表面,和剛柔是不相干的。

近來講文學的人很少,駢散之爭亦没有。在清朝末年,這是很利害的一番爭論。阮芸臺以爲駢文是文章的正宗,矯向來重散不重駢之弊。其實這是無理取鬧,不足深論的。我們須得知道,駢文散文,有不能相符之處,譬如數典文都是儷語,不是儷語,便看不清楚,這是文章上不得不然之勢。至於直叙,斷乎無須儷語,譬如《春秋》《儀禮》,斷乎不能用駢文來做。阮芸臺不懂這層道理,單説駢文是正宗,抬出孔子來壓服人家,以爲孔子作《文言》,文是駢體,所以必須駢體方得算文,其實這是壓不來的。何以孔子作《春秋》,一句也不用駢語呢?他不知道相宜不相宜,所以如此胡説。《易經》雖非數典,但是陰陽相對,吉凶相對,正和非正相對,所以可用駢語。譬如我們有兩隻眼睛,兩個耳朵,同時還有一個鼻子,一張嘴巴,我們究竟把那一件叫做正宗呢?駢文的開端,要算《周禮》,《文言》是駢,《老子》之類,有時也有駢語。但這種只可叫做儷語,到底不能叫做駢體。有人説鄒陽《上梁王書》是駢體,其實還不是駢體,直到《聖主得賢臣頌》才可以算真的駢體。四六文到庾子山、徐孝穆才漸漸開端。以前雖然有一兩句,只是偶然的逢著,不是有意的去做,孔融《薦禰衡表》:“鈞天廣樂,必有奇麗之觀;帝室皇居,必畜非常之寶。”這兩句真是四六。假如《後漢書》不載這文,後人必定疑爲僞造。這種體裁,當時並不通行。到齊梁之間,才漸漸發展成熟。所以四六的成立,總要推徐庾二家。後來繼承的人,是晚唐的李義山,燕、許還不是四六。宋人便都走這一條路了。清末爭論的人,著眼於駢散之分,四六卻不在其内,不知道駢和四六,亦是兩樣。唐人如韓昌黎不做駢文,柳柳州卻很有駢文。又如吕温(化光),他的駢文,和晉人相近,當時柳柳州、劉夢得都很稱讚。韓、柳和宋人所共同反對的,不是駢體,實是四六。所以我們不得不把駢和四六,劃清界限。姚惜抱和李申耆是師生,他們卻起了一番重大的爭執。姚選《古文辭類纂》,李選《駢體文鈔》和他反對。在實際上,他們各有不能成立之處,既云古文,便需都選古文;唐人古文已是很少,到了歸震川,何嘗可以稱爲古文。所以,我以爲姚惜抱的《古文辭類纂》,叫做“散文辭類纂”則可,叫做“古文辭類纂”則不可。試問劉海峰的文章,有什麽古呢?李選《駢體文鈔》,竭力推尊駢體,把賈誼《過秦論》,太史公《報任少卿書》,都算駢文;《文選》中的文章,亦選了許多;徐、庾、温、邢,亦統統選入。試問徐、庾一派,漸漸走入四六一路的,和賈生、史公氣味如何合得上?所以事實上不免叫做“四六文鈔”。姚選前一段好,唐以前是古文,唐以後是散文,明以後到劉海峰,簡直算不得文章。李選亦然,梁以前是駢體,梁以後只好叫做四六。他們各有拖泥帶水之處,自然各不相服。假如截去下段,兩方便無可非議了。《説文》引“alt一莖六穗于庖,犧雙觡共觝之獸”,小徐《説文繫傳》駁他説:“屬對精切,始自陳隋。”可見梁以前駢體還是散漫,不像後來四六的精研。這便是駢和四六之分,小徐很能知道,不知李申耆何以不知!以前的駢文,似對非對,譬如《易經》《文言》:“君子體仁足以長人,嘉會足以合禮,利物足以和義,貞固足以幹事。”“體仁”與“利物”,“嘉會”與“貞固”,並非動字對動字,名字對名字。不過語句整齊而已,何嘗字字相對?直到齊、梁還是如此,宋人歐、曾、蘇、王,亦是如此。但是,迷信四六的人,便不是如此了。譬如王子安《滕王閣序》:“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。”並非如宋人四六,天文對天文,植物對植物。葉大慶《考古質疑》卻以爲“落霞”是蟲名,所以可對“孤鶩”。迷信四六,便有這樣的妄論。流弊及於説經,高郵王氏,説“終南何有?有條有梅”;“終南何有?有紀有堂”,以爲“堂”須對“梅”,當是“棠”字,這和“落霞”蟲名的話,不是差不多嗎?所以,把宋人的四六文,清人的試帖詩,强以衡斷古人,這是不對的事。不懂古今文章變遷大勢,便有這樣的弊病。其實駢和四六,散和古文,都有界限。歸、方、劉三家不能稱爲古文,正如現在報章體散文不能稱爲古文。諸君須知!宋以後的四六,不能稱駢文;近來的報章體,不能稱爲古文,所謂界限者,即在於此。


原載《蘇中校刊》第六十九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