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經義”“治事”

章太炎先生講

吴大琨、陸希齡、蔣錫琴記

九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時,太炎先生蒞校演講,吴君大琨、陸君希齡、蔣君錫琴任記録。後三君以講稿示余,余因根據先生原講,補所未録,另繕是篇。九月二十六日諸祖耿識。


到這裏來,才知道這裏是范文正、胡安定講學之所,在時間上有久長的歷史。全國學校,像這樣有久長的歷史的,恐怕數目不多,因此引起我濃厚的感想。

在蘇州前輩先生中,范文正當然是第一流人物。所以這次我來講學,首先提出范文正、顧亭林兩位先生,作爲立身行己爲學做事的標準。此地是范文正、胡安定“過化存誠”之所,當然更須提出來特别講講。

當時范文正請胡安定到這裏來辦理教育,安定首先提出“經義”、“治事”兩項,作爲爲學的方針。何以不提出“修身”來講一講?依我揣測,“經義”可以包括“修身”,就“治事”而論,亦非“修身”不可,所以只須分講“經義”、“治事”兩項便好了。

原來學問類别,不外“經義”、“治事”兩項。“經義”所包甚廣,史學亦包括在内,可以説“經義”即是學問全部。至於“治事”,便是所謂辦事。有了學問,當然非託之空言,要在見之實行。所以“治事”一項,亦很重要。後來亭林先生,對於這兩項,可以説兼擅其長。以後的學者,便不能兩者俱備了。蘇州的經學,向來有名,惠氏父子,可以作爲代表。“治事”像馮桂芬之流,亦還可以。不過他們都不能兼擅兩者。惠氏只知治經,其餘一切不管;馮氏只知在地方上興利除弊,對於國事,不加過問。這都是他們的短處。當時安定設教,對於“經義”“治事”兩項,究竟辦法如何,現在無從考見。大約“經義”方面,口説的多,成文的少,所以説經之文不傳,傳的亦不十分精博。“治事”方面,亦無特别事項,給我們知道。只知道他對於禮節的訓練,非常嚴厲。記得徐仲車(積)初見安定,頭部微微帶一些傾側,安定馬上厲聲對他,説:“頭容直!”仲車由此凜然,悟得非但頭容要直,心亦要直。這種情形,亭林還有一些兒氣味。至於惠、馮,無論“經義”、“治事”,都在書本上著力,見之於行事的,已不甚多;對於身心修養上的種種,更不遑顧及了。現在的時世,和往昔不同。但是,所變换的,只是外表的粗迹。至於内在的精義,是亘千載而没有變换的。所以,古未必可廢。所着重的,在善於推闡。假使能夠發揮他的精義,忽略他的粗迹,那末,以前種種,未必無補於現在。

一般人的意見,往往把經學史學,分而爲二。其實經是古代的史書,史是近代的經書,二者本來是一致的。我們之所謂“經”,當然和耶佛天方不同。我們之所謂“經”,等於現代一般人所説的“線裝書”。線裝書上所記載的,是非美惡,成敗利鈍,在在和現在有關。我們不得不去注意。《尚書》當然是史,禮經、樂書,等於史中之志;《春秋》便是史中紀傳,不過當時分散各處,體例未備。到司馬子長作《史記》,才合而爲一,有紀有傳,有志有書。所以,史即經,經即史,没有什麽分别。現在我們假如單單講經,好像没有用處;單單講史,亦容易心粗氣浮。所以,我的意思,非把兩者合而爲一不可。研究經的方法,先求訓詁文義,進一步再探求他事實上的是非得失。至於如何應用,那末,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,在於各人的自得。而且時勢不同,應付亦異,這是講不了的。

在現在學校制度之下,經能講,史不能講。這因爲學校制度根本不完善的緣故。經的書本少,講來還不困難,但是在現在的大學裏面,還只能講一些概論之類。至於史,總數幾乎二三十倍於經,卷帙繁多,如何講得!於是不得不取巧一些,講一些研究法。其實這根本是欺人之談。試問未看全書,所謂研究,何從説起?我以爲史的文理易明,不像經的訓詁難通。費三年之功,一部廿四史,即可看全。這一門,宜於自修,不宜於講堂上講解。所以,我以爲現在學校,有兩件事應當認真去做,一是由學生自修,一是請教師講解。一種學問,先後有條理可尋,非先通一關,第二關決難通過的,這一種,非請教師講解不可,譬如各種科學,以及以前所謂“小學”之類都是。至於書籍衆多,没有條理可尋,並且他的功用,在乎作用而不在乎條理的,這一種,不須講解,只須各人自己觀覽即可。以前的學校,叫做書院,其實相當於現在的圖書館。書院中預備了許多圖籍,使得學生可以自由閲覽。再聘請一位掌院或是山長,常駐院中,遇有疑難,可以請問。這種情形,學生有自得之樂,教師無講演之勞,在事實上很是合理。假如這一項學問,書雖少而理卻深,非經教師講解,不能明瞭,這便須採用現在學校的講授制,師生聚集在一處地方,按照次序講授去了。所以,我以爲學校和圖書館,兩者不可偏廢。講求學問的方法,大約不出於這兩種。

以上是關於“經義”一方面的話,現在再講“治事”。“治事”——辦事——本是多方面而且極活動的,非實地練習,不能知道處置的方法。譬如要學軍事,便須到軍隊中去,當排長,當連長,假如僅僅在講堂上讀一兩種書,試問有什麽用處?政事亦然。單靠書本上的智識,不是崇拜著西洋各國情勢隔膜的制度,便是拘泥着東方古代早已過去的陳規,總是没有用處。即使自己研究了很深很深,胸中了然,筆下超然,著了許多政治上的書籍,還是無用。爲什麽呢?因爲政治是千頭萬緒,而且刻刻隨了時勢環境變化的。譬如現在局勢混亂,你若想從政治上着手整理,假如單單依靠自己讀書,那末即使翻盡《文獻通考》之類,還是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做起,所以政治一項,最要緊的,是親自埋頭幹去。在幹的中間,積蓄你如何如何的經驗,決非在書本上講堂内,隨便看看談談,可以了事。況且,時勢變遷,現代斷然不能復爲古代,古代書籍,即使現在看來,句句都好,到底從那一件做起,還是問題。所以,平時讀書,只好算積蓄材料,用時還須自己斟酌。譬如商店,資本大,貨物多,顧客一到,可以從容應付。假如守著一兩種書,便以爲天經地義,牢不可破,這種固執不化的情形,怎樣可以通方致遠?所以,關於“治事”一項,學校教師,應當領導學生,親自幹去,在幹的中間,求得切實的經驗。學生不但應當在教師堂上聽講,在自己室内看書,還須多做游歷的工夫。以中國而論,地方大,風俗異,此地相宜,那邊不相宜,這種情形,書上記載簡略,非實地考察,斷乎不能了然。關於“治事”,我以爲應得如此做去。假如不能,充其極,亦不過做到馮桂芬之流而已。

一個人要兼擅“經義”——學問——“治事”——辦事——兩者,是不容易的。前面所講的顧亭林,還只能做到六七分,不能説完全做到。他講到學問,總是經和史連講,講到“治事”,非但明白當代的掌故,走過的地方,亦是不少,以此很能知道各處不同的風俗人情。兩種兼擅,方才成功現在我們大家知道的顧亭林,這是很不容易的!

“經義”“治事”兩項,實在可以包括一切。但是古代和現在不同,我們當然要把他推廣言之。不能守着以前的方法,便算滿足。即使現在范文正、胡安定復生,到此地來當校長,做主任,也決計不會守着陳舊的方法,便算滿足的。“經義”一門,要推廣言之;“治事”一門,也要多想方法。

總之,學校裏的教課,固然是學問;自己個人的自修、閲歷,亦是學問。走一步,見一人,無往而不是學問。假如單單守著學校裏的教課以爲學問,那末,一定會得使你感到十二分的缺乏的。以前子路説過:“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,何必讀書,然後爲學?”這話並未講錯。從古到今,有一種人痛恨俗吏,痛恨官僚,但是自己講論政治多年,一旦擔任職務,往往不能及到他們。這個原因,便是一在空論,一在實習。所以,我以爲講到實用,學問不過占三分之一的力量,三分之二的力量是靠自己的練習。子路的話,並未説錯,不過略嫌過分一些罷了。以前安定設教,“經義”之外,另外提出“治事”一項,這是他獨具隻眼的所在。現在我們不知道他當時如何辦法。或者當時出校以後,更有補救的方法,亦未可知。否則“治事”是教不完的。

因爲此地是安定首先提出“經義”、“治事”兩大類别的地方,所以我今天才如此的講。總而言之,現在教育的界限要放寬,那末才可以完成九百年來這兩句話的大用處。


原載《蘇中校刊》第六十八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