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本師章公自述治學之功夫及志向

諸祖耿

民國二十二年四月十八日,本師章公寓蘇州十全街“曲石精盧”,爲乘六、澐秋、仲犖、希泌諸兄道此,祖耿得從旁記之。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識。


余今日須爲弟輩道者,一治學之功夫,二治學之志向也。

余家無多書,年十四五,循俗爲場屋之文,非所好也。喜爲高論,謂《史》、《漢》易及,揣摩入八比,終不似。年十六,當應縣試,病未往,任意瀏覽《史》、《漢》。既卒業,知不明訓詁,不能治《史》、《漢》,乃取《説文解字》段氏注讀之。適《爾雅》郝氏《義疏》初刊成,求得之,二書既遍,已十八歲。讀《十三經注疏》,闇記尚不覺苦。畢,讀《經義述聞》,始知運用《爾雅》、《説文》以説經。時時改文立訓,自覺非當。復讀學海堂、南菁書院兩《經解》皆遍。二十歲,在餘杭,談論每過儕輩,忖路徑近曲園先生,乃入詁經精舍。陳説者再,先生率未許。後先生問:“《禮記·明堂位》‘有虞氏官五十,夏后氏官百,殷二百,周三百’鄭注:‘周三百六十官。此云三百者,記時冬官亡也。’冬官亡於漢初,周末尚存,何鄭注謂冬官亡乎?”余謂:“《王制》‘三卿’‘五大夫’,據《孔疏》,諸侯不立冢宰、宗伯、司寇之官。有小司徒、小司寇、小司空、小司馬、小卿,而無小宗伯。故大夫之數爲五而非六。依《周禮》當減三百之數,與冬官存否無涉也。”先生稱善。又問:“《孝經》‘先王有至德要道。’先王誰耶?鄭注謂先王爲禹。何以孝道始禹耶?”余謂:“《經》云‘先王有至德要道,以順天下’者,明政治上之孝道異尋常人也。夏后世襲,方有政治上之孝道,故孝道始禹。且《孝經》之制,本於夏后,‘五刑之屬三千’,語符《吕刑》,三千之刑,周承夏舊,知先王確爲禹也。”先生亦以爲然。余於同儕,知人所不知,頗自矜。既治《春秋左氏傳》,爲《叙録》,駮常州劉氏。書成,呈曲園先生。先生摇首曰:“雖新奇,未免穿鑿,後必悔之。”由是鋒鋩乃斂。時經學之外,四史已前畢,全史局本力不能得。賴竹簡齋書印成,以三十二版金得一部,潛心讀之。既畢,謂未足。涉《通典》四五周,學漸實。三十後,有著書之意。會梁卓如要共革命,乃疏書卷。及亡命東瀛,行篋惟《古經解彙函》、《小學彙函》二書。客居寥寂,日披大徐《説文》。久之,覺段、桂、王、朱見俱未諦。適錢夏、黄侃、汪東輩相聚問學,遂成《小學畣問》一卷。又以爲學問之道,不當但求文字,文字用表語言,當進而求之語言。語言有所起,人仁天顛,義率有緣。由此尋索,覺語言統系秩然。因謂倉頡依類象形以作書,今獨體象形見《説文》者,止三四百數,意當時語不止此。蓋一字包數義,故三四百數已足。後則聲意相邇者,孳乳别生,文字乃廣也。於是以聲爲部次,造《文始》九卷。歸國後,葉奂彬見而善之,問如何想得出來。畣日讀《説文》,比較會合,遂竟體完成耳。民國二年,幽於京師,捨讀書無可事者,《小學畣問》《文始》初稿所未及,於此時足之。《説文》:“臑,臂羊矢也。”段氏不解,改“臂羊矢”爲“羊矢臂”。孫仲容非之,謂“羊”或“美”之訛,“矢”或“肉”之訛。余尋醫書《甲乙經》,知股内廉近隂處曰“羊矢”,方悟“臂羊矢”義。又《説文》:“設,常也。”段亦不解。余意“設”、“職”同聲。《説文》:“職,記alt也。”《周禮》:“司常掌九旗之物名,各有屬,以待國事。”鄭注:“屬,謂徽識也。”徽,即小旗,古人插之於身。《説文》有職而無幟,於是了然於設常之義。又《説文》:“斦,二斤也。闕。”大徐音語斤切。余謂質從斦,必爲斦聲。《九章筭術》劉徽注:張衡謂“立方爲質,立圓爲渾”。思立方何以爲質,乃悟質即斦,今之斧也,斧形正方而斜。《九章》中謂爲壍堵形。斤本作“alt”,小篆變,乃作“alt”。兩斧壍堵形顛倒相置,成立方形。立方爲質者,此之謂也。“斦”當讀“質”,非語斤切。由此確然以信。凡此之類不勝舉,皆斯時所補也。

方余壯時,《公羊》之説盛行,余起與之抗。然瑣屑之談,無豫大義。出都後,卜居滬上。十餘年中,念孔子作《春秋》,語殆非實。孔子删詩書,正禮樂,未加一字。《春秋》本據魯史,孔子述而不作,倘亦未加一字。一日,閲彭尺木書,知蘇州有袁蕙纕者,言孔子以魯史爲《春秋》,未加筆削。心韙之,至蘇州,求其書不得,人亦無知之者。又葉水心《習學紀言》,亦言《左傳》有明文,孔子筆削者無幾。“天王狩於河陽”,史官諱之,非孔子筆也。於是知孔子之《春秋》,亦如班固之《漢書》,非爲褒貶作也。褒貶之談,起於孟子。孟子謂孔子成《春秋》而亂臣賊子懼,非謂爲亂臣賊子作《春秋》也。大氐古人作史,以示君上,非爲平民。司馬温公作《通鑑》以進神宗,其事可證。三《傳》同有“弒君”、“稱君”、“君無道也”文。《穀梁》謂“稱國以弑君,君惡甚矣”,太史公自序亦謂“有國者,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前有讒而弗見,後有賊而不知。爲人臣者,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守經事而不知其宜,遭變事而不知其權。爲人君父而不通於《春秋》之義者,必蒙首惡之名。爲人臣子而不通於《春秋》之義者,必陷篡弒之誅,死罪之名”。人君讀《春秋》,鑑往事,知爲君之難,必多方以爲防。防範多,斯亂臣賊子懼。喻如警備嚴明,盜賊自戢。若書名以示貶,如朱晦庵之《綱目》,何能使亂臣賊子懼耶?歷世説《春秋》者,杜預爲可取,餘皆愈説愈遠。啖助、趙匡、胡安國輩,均不可信。昔崔浩作《國書》三十卷,立石以彰直筆,後遭滅族之禍。孔子而若浩,不畏滅族之禍耶?太史公銜武帝,其書仍稱“今上”,未貶名號。《春秋》於舉事過當者,書之曰“人”。人本人也,無可非難。自啖、趙至胡安國,惟葉水心説《春秋》不謬。明高拱作《春秋正旨》,拱有經國致用之才,語亦可準。

《尚書》誦習多年,知其難解。江艮庭、孫淵如所説,文理前後不通,喻如吴某演説,三句之後,意即旁騖。余思古人既稱古文讀應爾雅,則依《爾雅》解《尚書》,當得其真。《爾雅》一字數訓,前人守一訓以爲解,無或乎其難通也。意者《爾雅》本有其訓,釋書者遺而不取,故《尚書》難解乎。《無逸》“康功、田功”,《釋宫》:“五達謂之康。”則康功者,路功也。《盤庚》“用宏兹賁”,《大誥》“敷賁”,語均難通。《釋魚》:“龜三足賁。”古通稱蓍蔡之蔡曰龜,則“用宏兹賁”者,用宏此龜也。“敷賁”者,陳龜也。康爲路,賁爲龜,《爾雅》明著其訓,釋書者遺之,遂不可通。以故余所著《古文尚書拾遺》似較前人爲勝。

《春秋》專論大義,《尚書》務通訓詁,拘囚北京而還,説經主旨如此。

余常謂學問之道,當以愚自處,不可自以爲智。偶有所得,似爲智矣,猶須自視若愚。古人謂“既學矣,患其不習也。既習矣,患其不博也。既博矣,患其不精也”,此古人進學之方也。大氐治學之士,當如童蒙,務於所習,熟讀背誦,愚三次,智三次,學乃有成。弟輩儘有智於余者,功夫正須爾也。

余幼專治《左氏春秋》,謂章實齋“六經皆史”之語爲有見。謂《春秋》即後世史家之本紀列傳。謂禮經、樂書,仿佛史家之志。謂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本爲同類。謂《詩》多紀事,合稱詩史。謂《易》乃哲學,史之精華,今所稱社會學也。方余之有一知半解也,《公羊》之説,如日中天,學者煽其餘焰,簧鼓一世。余故專明《左氏》以斥之。然清世《公羊》之學,初不過人一二之好奇。康有爲倡改制,雖不經,猶無大害。其最謬者,在依據緯書,視《春秋經》如預言,則流弊非至掩史實逞妄説不止。民國以來,其學雖衰,而疑古之説代之,謂堯、舜、禹、湯皆儒家僞託。如此惑失本原,必將維繫民族之國史全部推翻。國亡而後,人人忘其本來,永無復興之望。余首揭《左氏》以斥《公羊》,今之妄説,弊更勝於《公羊》。此余所以大聲疾呼,謂非竭力排斥不可也。

《説文》之學,稽古者不可不講。時至今日,尤須拓其境宇,舉中國語言文字之全,無一不應究心。清末妄人,欲以羅馬字易漢字,謂爲易從。不知文字亡而種性失,暴者乘之,舉族胥爲奴虜而不復也。夫國於天地,必有與立,所不與他國同者,歷史也,語言文字也。二者,國之特性,不可失墜者也。昔余講學,未斤斤及此;今則外患孔亟,非專力於此不可。余意凡史皆《春秋》,凡許書所載及後世新添之字足表語言者皆小學。尊信國史,保全中國語言文字,此余之志也。弟輩能承余志,斯無愧矣。


原載《制言》半月刊第二十五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