適宜今日之理學

太炎先生講

諸祖耿記

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二日在無錫國學專門學校


理學之範圍甚大。今日講學,當擇其切於時世可以補偏救弊者而提倡之,所謂急先務也。吾今所講,分爲二目:一爲國人同所需要之學,一爲無錫特宜注重之學。

吾嘗謂理學之名,不甚妥當。宋世稱道學,明代稱理學,姚江則稱心學。宋人反對朱晦庵者云無一實者謂之道學。可見當時不以道學爲嘉名。姚江以爲理在外,心在内,故不稱理學而稱心學。吾意理云心云,皆有可議。立身之道,發乎情,不能一斷以理。一國有其禮法,一鄉有其風俗,皆因情而立制,不盡合於理也。心學之名,較精確矣,然心學末流,昌狂妄行,不顧禮法,正爲其專趣高明之故。吾謂當正其名曰儒學。儒家成法,下學而上達,庶無流弊。

孟子、荀卿立言不同,而並稱大儒。漢儒傳經,師承有别,而其學有統。仁、義、忠、信,是其統也。即隱逸一流,亦卓然以德操名世。若三國之管寧,所居左右,無鬥訟之聲,禮讓移於海表。常坐一木榻,積五十餘年,未嘗箕股。此不可不謂之真儒,顧後世鮮有誦法者。東晉有顔含,兄死而復生,闔家營視,雖母妻不能無倦,含絶棄人事,躬親侍養,足不出户者十三年。郭璞嘗遇含,欲爲之筮,含曰:“年在天,位在人。修己而天不與者,命也;守道而人不知者,性也。自有性命,無勞蓍龜。”此亦可謂知命之君子矣。子性緜延,有之推、師古之通學,真卿兄弟之風節,皆儒之高行,豈必學道,然後成其德性哉!今若以儒學爲名,此人皆可入選也。

所謂理學,門户紛歧。在宋即有朱、陸之異派。其實何止朱、陸,晦庵本與吕東萊相契,其後以東萊注重功利,漸與分途。顧論學雖不合,論交則不替。至於修己治人之道,彼此亦非相反也。明儒派别更多,王陽明反對朱學,陽明弟子又各自分派,互相反對。陽明與湛甘泉爲友,其爲學亦相切磋,其後王講良知,湛講天理,門庭遂别。王、湛之學,合傳於劉蕺山。然蕺山於甘泉不甚佩服,於陽明亦有微詞。其後東林派出,不滿於朱學,亦不滿於王學。而高景逸近於頓悟,景逸訾蕺山爲禪,顧不自知其學亦由禪來也。凡此數家,學派雖不同,立身之道則同。儒家之學,本以修己治人爲歸宿。當今之世,講學救國,但當取其可以修己治人,不當取其談天論性。談天論性者,在昔易入於佛法,今則易入於西洋哲學。若以修己治人爲主,而命之曰“儒學”,則宋明諸家門户之見,都可消除,而教人自處,亦易簡而有功矣。

宋儒范文正、胡安定講學吴中,立“經義治事齋”,其學貴乎實習實用。同時司馬、二程,以及南宋薛季宣、葉水心,皆以修己治人爲學爲教。近世顧亭林、陸桴亭,亦專心實學,不尚玄言。桴亭雖未嘗反對性天之説,亭林則斥理學家爲明心見性之儒矣。此八君子,若生於今日,則其事功必有可觀,教化亦必有效也。

自侈談性天者外,更有一派,以爲一物不知,儒者之恥。此亦有流弊,亦非今日所宜提倡也。儒者竟以一物不知爲恥耶?於古無徵。子曰:“知之爲知之,不知爲不知,是知也。”莊生亦言:“生也有涯,知也無涯;以有涯逐無涯,殆矣。”夫恥一物之不知者,有但作此説而未嘗躬行,亦有躬行而終不能至焉。若朱晦庵,自知日不暇給,不復能窮知事物之理,是但言之而不行者也。若顔習齋,本近於永嘉派,以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爲儒家正業,其説是也。至欲習於兵、農、錢、穀、水、火、工、虞,件件而精之,則天下無此全才。自大禹之聖,治水而外,未見更有何等功業,他無論矣。即今之爲科學者,亦各自專門,不知江、戴諸君,何以不悟及此?乃至讀《堯典》必測天文,讀《禹貢》必究地理,豈亦爲鍼砭俗學而然耶?(慎修崇拜朱學,故注《近思録》。東原本出江門,説經頗引晦庵之言,其作《孟子字義疏證》,則有取於習齋)。然讀書若此,不知何年得通一藝也。孔子曰:“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。”明非人人必須多能,且無機衡之器,誰能測天?無四載可乘,誰能相地?此等專門之學,正恐孔子之多能,未必深通;冉求之藝,亦難遍習。單居離問曾子:“天圓而地方,誠有之乎?”曾子曰:“誠是天圓而地方,則是四角之不揜也。”此謂地是平圓,而非渾圓。按之今日地理之學,固爲大謬,然不以此而有損曾子之賢。《周髀筭經》曰“地滂沱四隤而下”,此謂地如曼頭,亦謬也。唯《泰卦》云:“无平不陂,无往不復。”象曰:“無往不復,天地際也。”此乃知地如丸卵矣。然文王演《易》,卻不以此爲勝義。可知儒者所急,在乎修己治人,行有餘力以求多能,自無不可。若謂非上通天文,下知地理,不足以爲儒,則非也。韓退之云:“《爾雅》注蟲魚,定非磊落人。”退之文人,亦知求學之道,不在乎一鱗一爪,而其大體是存,則用日少而畜德多矣。

向來儒家之學,止於人事,無明心見性之説,亦無窮究自然之説。“人心”、“道心”二語,出於僞古文《尚書》,蓋魏晉人之言也。試思堯、舜禪讓,諒不異今日官吏之辦移交。所謂“允執厥中”者,“中”即《周官》小司寇“登中於天府”之“中”,謂會計簿籍也。漢官有治中,猶稱主簿爾。然則歷數次在其躬,簿籍付與其手,堯舜之事可知之矣,夫何暇論及人心、道心也哉?蓋自古所稱爲聖人者,凡以其能開物成務而已。伏羲之結網罟,神農之制耒耜,黄帝之造書數,帝堯之治曆象,其功一也。民非耕稼不生活,敬授民時,修農政也,然四時推候,但以命羲和之官,非人人而命之也。儒家祖述堯舜,堯舜所病,乃在不能修己以安百姓。性天之不談,一物之不知,非儒者之恥明矣。歐陽永叔於理學無所發明,獨謂性非切要之道,則可謂知言。如今學者,好談哲學,推究宇宙之原,庶物之根,辨駁愈多,爭端愈出,於是社會愈亂,國愈不可治矣。若在太平之世,以此消遣,亦復賢乎博弈。至於亂世,而尚清談,則東晉之禍,正是前車。亭林有言,今之理學,亦是清談;試問今之哲學,竟有愈於當時之理學否?

宋明學者之取於佛法,有其範圍。四禪八定,非所諱言,至於不住生死,超出三界云云,則絶口不道。然則所取佛法,僅及其半,佛法所以爲殊勝者,乃先儒所不取,蓋唯恐入於斷滅也。今若講論性天之學,更將有取於西洋。西洋哲學但究名理,不尚親證,則其學與躬行無涉。科學者流,乃謂道德禮俗,皆須合於科學,此其流弊,使人玩物而喪志,縱欲以敗度。今之中華,國墮邊防,人輕禮法,但欲提倡科學,以圖自强,是知其一,不知其二也。

次論無錫特宜注重之學。無錫本東林學派發源之地,東林之學,至清中葉而闃焉無聞。今之無錫,工廠如林,商業繁盛,非顧、高二公之時之比。然通商之地,人心趨利,蓋習俗之移人也。使二公生於今日,雖户説以理學之眇論,恐亦不能化。明儒陳白沙生於嶺南,嶺南通商最早,高富下貧,粤俗爲甚。故白沙之教,日與弟子登涉山水,投壺賦詩,縱論古今事,不遽語及道學,而待其自悟,此蓋近於曾點一派。周茂叔令二程尋孔、顔樂處,所樂何事,亦是此意。今之無錫,比於明世之新會,必有過之,吾意設教者當取白沙一派,亦使學子知“吾與點也”之趣,然後可與適道。

班孟堅譏史公之述《貨殖》,崇勢利而羞賤貧,是非繆於聖人。然史公云:“夫千乘之王,萬家之侯,百室之君,尚猶患貧,而況匹夫編户之民乎?”其詞有激宕焉。孔子以臧文仲妾織蒲爲不仁,揚子雲稱公儀子、董仲舒之才之邵,以公儀子爲魯相,婦織於室而遣去,入園有葵而拔棄之,不與民爭利也。仲舒爲江都相,下帷三年不窺園,亦不治生産者也。然《漢書》稱張安世尊爲公侯,食邑萬户,而身衣弋綈,夫人自紡績,家僮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,内治産業,累積纖微,此其與民爭利,什百於臧孫,而孟堅謂之滿而不溢,豈非繆於孔子、揚雲所是非耶?近代曾滌笙身爲大臣,而令其室人紡紗,日程四兩,此則顯與公儀子所爲異矣。孟獻子曰:“畜馬乘,不察於雞豚;伐冰之家,不畜牛羊;百乘之家,不畜聚斂之臣。與其有聚斂之臣,寧有盜臣。”曾氏以理學家自命者也,不知其讀《大學》之時,作何等感想也!

或曰,劉寄奴爲帝,被服居處,儉於布素,嶺南獻細布,則惡其精麗勞人,史家稱之。如今所論,宋帝之儉,無乃貽愛財之誚乎?答曰:宋帝起自貧乏,富貴之後,不改雅度,故可稱也。其禁絶侈靡,可謂上思利民,非與民爭利審矣。儉爲美德,猶貴中禮,況以公侯之富而與民爭利乎?至許魯齋謂儒者必先治生,陽明反對此説,亭林卻以爲然。吾意學者治生,與大臣積産有間。學者治生而不至空乏,則可以養其廉恥。陽明生當平世,家給人足,殆未見仕有爲貧者,故不達魯齋語趣。亭林生當亂世,所見爲貧而仕者蓋亦衆矣,故以許説爲然。

太史公曰:“富者,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。”然以中國視西洋,則亦有間。中國貴人多有功遂身退者,富人亦有知止知足者,於西洋無聞焉。故人哈同君,富傾滬上,年八十矣,猶日夕校閲房租帳簿,此非求益富以自奉也。其治産也,直與吾輩之治學不異,都無止境,死而後已。然西洋之俗,既日漸於中國,耳目欲極聲色之好,口欲窮芻豢之味,身安逸樂,而心誇矜勢能之榮,亦日有甚焉。昔陸子靜講“君子喻於義,小人喻於利”一章,聽者竟至泣下,使在今日講之,寧復有感動者乎?故吾謂設教於通商之地者,莫如白沙一派爲能收效也。


原載《制言》月刊第五十七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