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太炎先生演恉
諸佐耕筆述
“儒”之一字,古人解作“柔”字。草昧之初,殘殺以爲常。教化漸興,暴戾之氣亦漸祛。所謂“柔”者,馴擾之意也。然周初“儒”字,未必與此同義。《周禮》:“師以賢得民。”“儒以道得民。”賢者道德之謂,道者學問之謂,已非“柔”字之意矣。司馬相如《大人賦》序云:“列仙之儒”,列仙而可稱爲“儒”,可見“儒”爲有道術者之通稱。以此可知九流中“儒家者流”之儒,即《周禮》“儒以道得民”之儒。
春秋時“儒”之一字,不甚見於稱謂,祗《論語》有“女爲君子儒,毋爲小人儒”二語。當時九流未興,本不必特别表明。降及七國,九流朋興,孟子首蒙儒者之名。《莊子·説劍》,趙太子請莊周論劍,謂“先生必儒服而見王,事必大逆”。莊周非儒,趙太子稱之曰“儒”。蓋古之九流,學術有别,衣服無異。《儒行》孔子見哀公,哀公問:“夫子之服,其儒服與?”孔子對:“丘不知儒服。”以衣裳爲分别學問之標準,無味極矣!此殆孔子不願承認儒服之故乎?
《儒行》所説十五儒,大氐堅苦卓絶、奮厲慷慨之士,與“儒柔”之訓正反。“儒專守柔”,即生許多弊病。西漢時張禹、孔光,閹然媚世,均由此故。然此非孔子意也。奇節偉行之提倡,《儒行》一篇,觸處皆是。是則有學問而無志節者,亦未得襲取“儒”名也。
人性本剛,一經教化,便爾馴擾。宗教之作用,即在馴擾人心,以故宗教無不柔者。沙門勢利,是佛教之柔;天主、基督教徒,亦帶勢利,是天主、耶穌之柔。其後之趣於柔固非,其前之主於柔則是。試觀南洋婆羅洲人,向無教化,以殺人爲當然,男女結婚,聘以人頭。人類本性剛暴如此,則不能相養以生,勢不得不以教化柔之。然太柔而失其天性,則將并其生存之力而亦失之。以故,國家形成,不得不留些剛氣,以相撑拄。近人病儒者之柔,欲以墨子之道矯之。孫仲容先生首撰《墨子間詁》以爲倡,初意欲施之於用,養成風氣,補救萎靡。不意後人專注力於《經》上下、《經説》上下論理學上之研究,致孫氏輩一番救世之心,淹没不彰。然使墨子之説果行,弊亦不少,尊天明鬼,使人迷信,充其極,造成宗教上之强國,一如摩哈默德之於天方,則宗教之爭,勢難避免。歐洲十字軍之戰禍,行且見之東方。且近人智過於昔,天志壓人,未必樂從。以故孫氏救世苦心,固可敬佩,而揭櫫號召,亦未盡善也。竊以爲與其提倡墨子,不如提倡《儒行》。《儒行》講解明白,養成慣習,六國任俠之風,兩漢高尚之操,不難見之於今。轉弱爲强,可以立致。即有流弊,亦不過造成幾個爲害不甚重大之暴人,較之宗教戰爭,相去固不可以道里計也。
宋人多反對《儒行》,前所云高閌,其代表也。宋人柔退,與《儒行》本非同道。至於近人,以文字上之關係,斥《儒行》爲僞,謂非孔子之言。其理由:謂魯昭公諱“宋”,凡“宋”皆代以“商”,《儒行》孔子對哀公:“丘少居魯,長居宋。”孔子不應在哀公前稱“宋”。殊不知《儒行》一篇,非孔子自著,由於弟子筆録。當時孔子言“宋”言“商”,無蓄音機留以爲證,筆記之人,容有出入,安可據以爲非?常人讀《論語》子路初見孔子,孔子有“君子有勇無義爲亂,小人有勇無義爲盜”一語,以爲孔子不尚武力,以此致疑《儒行》“鷙蟲攫搏不程勇者,引重鼎不程其力”二语。又不知卞莊子刺虎,孔子亦稱其勇;而弟子中有澹臺滅明者,曾有斬蛟之舉。不過孔子不爲而已。《儒行》中復有“其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數也”一語,與“子路,人告之以有過,則喜”意相反,亦爲讀者所疑。殊不知在古人中此等行爲,屢有記載。淳于髡譏孟子“夫子在三卿之中,名實未加於上下”,又云“是故無賢者也,有則髡必識之”。而孟子則對以“賢者之所爲,衆人固不識也”一語,以“衆人”二字,反唇相譏。可見孟子確係“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數”者。宋世理學諸公,朱晦菴主張無極而太極,陸象山反之。二人因起爭論,彼此信札,有面紅耳赤、聲色俱厲之概。二人學問之根本,本不在此,爲一二枝葉問題,雙方即妄加意氣,各不相下,更甚於《儒行》之“可微辨而不可面數”矣。降至清代,毛西河、李天生討論音韻,西河厲聲對天生,天生拔刀向之。二人意氣,豈非更甚於晦翁、象山乎?蓋儒者本有此一類人,孔子並未加以輕視。十五儒中,有其一種,即可尊貴,非謂十五儒個個須與孔子相類也。如此,吾人之疑可解,而但舉“宋”字一端,固不足推倒《儒行》矣。
《儒行》十五儒中,亦有以和平爲尚者,然不若堅苦卓絶、奮厲慷慨者之多。有一派表面似有可疑,如云“毁方而瓦合”。
繹其意,幾與明哲保身,混世和光相同。然太史公傳季布、欒布,二人性質相近,行義亦同,欒布拼命幹去,季布賣身爲奴。太史公稱季布“摧剛爲柔”。“摧剛爲柔”,即“毁方瓦合”之意。試觀張禹、孔光,終身絶無剛果之事,至於季布一流,則前後皆不屈不撓,不過暫爲權宜,作謙柔之表示耳。而謂“毁方瓦合”者,謂此也。
細讀《儒行》一篇,堅苦慷慨之行,不外高隱、任俠二種。“上不臣天子,下不臣諸侯”,當孔子時,即有子臧、季札一流人物。及漢,更有嚴子陵、梁伯鸞等。漢人多讓爵,此高隱一流也。至於任俠,在昔與儒似不相容,太史公《游俠列傳》有“儒墨皆排擯不載”之語。然《周禮》六行“孝友睦婣任卹”,“任”即任俠之任。可知任俠本不爲儒家所非。太史公傳信陵、孟嘗,頗有微詞;於朱家、郭解,即極口稱道。良以憑藉勢位,易於爲力;民間仗義,難於通行,爲可寶貴耳。《儒行》“合志同方,營道同術,久不相見,聞流言不信”,此即任俠之本。近世毁譽無常,一入政界,更爲混殽。報紙所載,類皆不根之談,於此輕加信從,小則朋友破裂,大則團體分散。人人敦任俠之行,庶朋友團體,均可保全。此今日之要務也。又有要者,《儒行》所謂“讒諂之民,有比黨而危之者,身可危也,而志不可奪也”。又謂“劫之以衆,臨之以兵,見死不更其守”。此種守道不阿,强毅不屈之精神,今日急須提倡。諸君試思,當今之世,情況何似?何者爲“讒諂之民”?何方欲“比黨危之”?吾人鑒於今日情況,更覺《儒行》之言爲有味矣!
十五儒中,類别綦多,以上所舉,不過最切要於今日者。高隱一層,非所宜於今日;任俠一層,與民族存亡,非常相關。雖小團體,非此亦不能存在,不可不三致意也!
試取《論語》與《儒行》相較,《論語》載“子路問成人。子曰:若臧武仲之知,公綽之不欲,卞莊子之勇,冉求之藝,文之以禮樂,亦可以爲成人矣”。繼而曰:“今之成人者何必然?見利思義,見危授命,久要不忘平生之言,亦可以爲成人矣。”以今日通行之語言之,所謂“成人”,即人格完善之意。所謂“儒”者,亦即人格完善之謂。“聞流言不信”,非即“久要不忘平生之言”乎?“見死不更其守”,“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”,非即“見危授命”乎?《論語》、《儒行》,本相符合,惟《論語》簡約,《儒行》鋪張,文字上稍有異趣,烏可以文害辭,謂爲僞造?吾誠不知宋人何以排斥之也?
東漢人之行爲,與《儒行》甚近,宋人去之便遠。《後漢書·黨錮傳》中人物,微嫌標榜太過,不能使吾人俯首;至《獨行傳》中人,則逖乎遠矣!如田子春之居鄉,整飭一方,儼然有今日鄉團之風。曹操征烏桓,迷不得路,賴子春指導,得獲大勝。操欲以關内侯爵之,子春堅辭不受。此與嚴子陵不同科,雖不受爵,依然幹事,宋人烏能及此!周濂溪、程明道開宋朝一代學風,然《儒林》、《道學》二傳中,尟有奇節偉行之士,一遇危難,亦不能盡力抵抗,較之東漢,相去甚遠。大概《儒行》一篇,無高深玄妙之語,其精華漢人均能做到,於今亦非提倡不可也。
前日講《孝經》,昨日講《大學》,諸君均已聽過。鄙意若缺少剛氣,即《孝經》、《大學》所説,全然做到,猶不足以自立。諸君於此諸書,皆曾讀過,竊願作一深長之思也。
原載《國學商兑》一九三三年第一卷第一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