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炎先生講
諸祖耿記
二十二年三月十五日在江蘇省立無錫師範學校
余講《春秋》,歷四十年。嘗謂《春秋》者,司馬遷、班固以前唯一之史也。《春秋》未作,世無正式之史。《尚書》或紀言,或紀事,真有似斷爛朝報,無年月可尋。設無書序,何由知其條貫?即有紀年者,亦不甚明白。如《太誓》云“唯九年四月”,究不明何王之九年。《洪範》云“唯十有三祀”,亦不明何王之十三祀也。且或稱“唯十有三祀”,或稱“既克商二年”,紀年之法之不統一如是。故必待《春秋》之作,方爲有正式之史也。
周初無《春秋》之名。《周官》“小史掌邦國之志,外史掌四方之志”,未必即爲《春秋》也。《春秋》之起,其在周宣王之世乎?墨子《明鬼》,據周之《春秋》、燕之《春秋》、宋之《春秋》、齊之《春秋》爲説。至於周宣王殺杜伯以前之事,不據《春秋》而據《詩》、《書》,可知周初之未有《春秋》也。《史記·十二諸侯年表》起共和元年,自爾至於魯隱元年,凡一百十九年。史公但書某公卒,某公生,未嘗著一事。其有紀事者,可知其國已有《春秋》矣。晉穆侯以條之役生太子,命之曰仇;其弟以千畝之戰生,命之曰成師,《左傳》不記其年,而《十二諸侯年表》明著之。蓋列國之有《春秋》,晉爲最早,而秦、鄭次之(《秦本纪》文公十三年“初有史以纪事”),宋在其後,齊、魯更後。其所以有先後者,周室頒書法於諸侯,由近及遠。晉近王畿,秦邇西都,鄭本畿内,故受法在先。宋距西周已遠,齊、魯更處東海,斯在後矣。
《左傳》云:“《春秋》之稱,微而顯,志而晦,婉而成章,盡而不汙,懲惡而勸善,非聖人誰能修之?”然孔子所修,實亦無多。僖二十八年:“天王狩於河陽。”《左氏》載仲尼之言曰:“以臣召君,不可以訓,故書曰‘天王狩於河陽’。”太史公稱孔子讀史記至文公,曰“諸侯無召王,‘王狩河陽’者,《春秋》諱之也”。孔子之特筆有明文可據者,止此一條,餘無所見。杜預以爲諸稱“書”、“不書”、“先書”、“故書”、“不言”、“不稱”、“書曰”之類,皆史官舊文,是孔子所筆削者固甚少矣。然而孟子稱孔子作《春秋》,又稱孔子曰“罪我者其惟《春秋》”,豈删改一二條即可謂之作耶?即以此見罪耶?蓋《春秋》者,官史也,孔子不在其位,不當私修官史。班固坐私修官史而得罪。以後例前,所謂“罪我者,其惟《春秋》”者,信矣。孔子又曰“其義則丘竊取之”者,當時國史,不容人看,竊取即偷看之謂矣。又曰“《春秋》,天子之事”者,《説文》“事”字從史,職也。職,記微也。微即徽字,職即幟字,故“事”有“記志”之義。是謂《春秋》爲天子之史記也。列國之史,皆藏周室(《六國表》云:“史記藏周室。”漢則郡國之事藏太史令。),故云天子之事。然孔子所修者,魯之《春秋》也。惟其爲魯之《春秋》,非周之《春秋》,其記列國事實或有不確,如諸侯之卒,但據赴告而書之。赴告月日有誤,魯史不能正之。太史公稱:“孔子西觀周室,論史記舊聞。”即爲魯《春秋》有乖事實者。故必與左丘明如周,觀書於周史,而修《春秋》之經。丘明因孔子所録周之史記而爲之傳。然則《左傳》所載,即是《春秋經》之考異。論事實以周史記爲準,論書法以魯《春秋》爲準。所以然者,孔子魯人,所修者魯史,不得與於天子之事也。《經》、《傳》之不同,凡爲此故。桓譚《新論》稱《春秋經》、《傳》,互爲表裏,相持而成。是謂《經》、《傳》之同修也。蓋若事據周記,以改魯史,即非魯之《春秋》,故必《經》、《傳》相持,則事義俱備。然而太史公云“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,各安其意,失其真,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,成《左氏春秋》”。此則未諦。丘明即不作《傳》,孔子且自作之,何也?欲爲考異,不得有經而闕傳也。古之學者,三年而通一藝。自獲麟至孔子之卒,纔得再期,學未及通,何由退而異言?《論語》所載,未有弟子論《春秋》之語。《大戴禮》有《曾子》十篇,亦無一言及《春秋》者。烏覩所謂退而異言者耶?是知孔、左《經》、《傳》,同時述作。《經》亦有君子之新意,《傳》非無聖人所斟酌,不爲弟子異言而具論其語,審矣。
次論作傳之左丘明。世之疑左丘明者,謂據《論語》,丘明及見孔子。而《左傳》記趙襄子、楚惠王事。趙襄子、楚惠王卒於魯元公之初。魯元上距獲麟之歲五十餘年,丘明不應壽考至是。然孔門弟子子夏之年,更壽於丘明。孔子之卒,子夏年二十有九。至魏文侯十八年受經子夏,子夏年百有一。蓋子夏與丘明易混:子夏年高,丘明亦年高;子夏失明,丘明亦失明。然子夏不傳《春秋》也。公羊受於子夏之説,起於東漢之戴宏,西漢無是言也。董仲舒,傳《公羊》者也。劉向謂其師友淵源,猶未及乎游、夏,是矣。大抵丘明之年,與子夏次比。丘明作《傳》,傳之曾申,申傳吴起。穀梁在吴起後,所引尸子,即尸佼也。佼與商鞅同時,穀梁與孟子時代相近。《公羊傳》有“子沈子曰”,何休解詁,稱子者是其師,而《穀梁》但作“沈子曰”,可知《穀梁》在《公羊》前,且《公羊》之襲《穀梁》,痕跡顯然。“蔡侯歸用事乎漢”,《穀梁》文也。自楚入蔡,必渡漢水。《公羊》不審地望,改漢爲河,此襲《穀梁》而誤者也。公羊氏五世姓名,於史無徵。秦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:“楚戍卒攻蘄入陳,於公如何?”博士諸生三十餘人前曰:“人臣無將,將即反,罪死無赦。”此本《公羊》之文“君親無將,將而誅焉”。漢高祖崩,群臣議諡,皆曰:“高祖起微細,撥亂世,反諸正,平定天下,爲漢太祖。”“撥亂世,反諸正”亦《公羊》文也。是知《公羊》行於秦漢之際。其人上不及子夏,下不至漢,殆周秦間人也。孟子述孔子之言曰“其義則丘竊取之矣”,《公羊》亦云。此乃《公羊》之襲《孟子》,非《孟子》之採《公羊》也。以余所知,《三傳》之起源如此。
據《春秋經》而作《傳》,其事非易。《穀梁》在前,其言不多,誤亦不多。《公羊》在後,言多而誤亦多矣。紀年紀月,始於《尚書》。《春秋》則紀時,或書月書日。二《傳》多以日月生義,以爲褒貶。此説於古無徵,蓋穀梁與尸子爲友。尸子并商鞅時,見秦《春秋》不書月日(見《六國表》),遂謂《春秋》本以時紀,其書月書日者褒貶所生也。而《穀梁》即用其説也。不知事有遠近,斯書有詳略。魯文公以前,朝聘征伐之事少,故書日尚略。其後漸多,故不可不謹於書日。《穀梁》壹以秦記爲準,而怪魯史之詳於月日,然未嘗自明其説之由來,《公羊》不悟,起例滋多矣。
劉向《别録》稱丘明作《傳》授曾申,申授吴起,起授其子期,期授鐸椒。而《十二諸侯年表》稱鐸椒爲楚威王傅。爲王不能盡觀《春秋》,採取成敗,卒四十章,爲《鐸氏微》。《鐸氏微》者,《左氏春秋》之節本也。《左氏》之書合經、傳十九萬言。古者簡重帛貴,傳寫匪易。而《韓非子》、《吕氏春秋》皆載春秋時事,其語殆本於鐸椒。即穀梁亦似曾見《鐸氏微》者。有三事可爲《穀梁》襲《左氏》之證。一者《左氏經》“公矢魚於棠”,《穀梁》作“公觀魚於棠”;二者《左氏經》“齊人來歸衛俘”,《穀梁》作“齊人來歸衛寶”;三者《左氏經》“晉荀吴帥師敗狄於大鹵”,《穀梁》作“晉荀吴帥師敗狄於太原”。此三條不合《左氏經》而合《左氏傳》,知其非貿然以聲音訓詁易之也。若不見《左氏》書,不致雷同如此。若盡見《左氏》書,又不致有其餘之不同。其所見者,蓋《鐸氏微》也。《鐸氏微》所載,據而改之;所不載者,亦無由改之也。《公羊》在《穀梁》後,故於此三條得據於《穀梁》。餘無所據而擅改者,即多可笑。如《春秋經》“齊欒施來奔”,《左氏》、《穀梁》所同,《公羊》則作“晉欒施來奔”。《春秋經》“鄭公孫夏帥師伐陳”,亦《左氏》、《穀梁》所同,《公羊》則作“鄭公孫囆帥師伐陳”。蓋《公羊》見經文晉有欒書、欒盈,故改齊爲晉。見襄十五年經有公孫囆,故改公孫夏爲公孫囆。不知據《左傳》公孫囆於襄十九年卒,至伐陳時不得更有公孫囆也。又《春秋經》“齊中孫來”,《左氏傳》“齊仲孫湫來省難”。《公羊》以仲孫爲公子慶父,引子女子之言曰“以《春秋》爲《春秋》,其諸吾仲孫與”。蓋公羊見魯《春秋》有仲孫,以爲唯魯有仲孫,故成此笑柄。夫以經解經,不可施於《春秋》,何得言“以《春秋》爲《春秋》”乎?此之謬誤由於不見周室史記而恣爲臆説。然而清世説《公羊》者迂怪之談,則非《公羊》所本有。所謂通三統、張三世、爲漢制法、黜周王魯者,但見於董仲舒之書。詭誕之徒,以之誣蔑《公羊》。學貴求真,是不可不爲《公羊》洗刷者也。
《春秋經》“元年春王正月”,《左傳》“元年春王周正月”。所謂“王周”者,猶後世稱皇明、皇清耳。《公羊》曰:“王者孰謂?謂文王也。曷爲先言王而後言正月?王正月也。何言乎王正月?大一統也。”《公羊》以文王周之始王解王正月,意與《左氏》正同。本言大一統,未嘗言三統也。夏秋冬月不著王字者,鐘鼎則多有王二月、王三月、王四月、王五月之文。《春秋》月必書王,則失之繁,故爲省文爾。《公羊》不見國史,故云所見異辭,所聞異辭,所傳聞異辭,然固無衰亂、升平、太平三世之説。《公羊》云:“撥亂世,反諸正,莫近諸《春秋》。”《春秋》二百四十二年,皆亂世也,焉有升平太平之世乎?至謂爲漢制法,試問公羊作傳之時,亦何從知漢家之興,而預爲制法乎?董仲舒謂周法五行,爵五等,漢法三光,爵三等。試問五行三光,竟與治亂何關?乃孔子之不憚煩而改諸?楚靈王時,宋左師獻公合諸侯之禮六,鄭子産獻伯子男會公之禮六。《國語》叔孫穆子曰:“諸侯有卿無軍,伯子男有大夫無卿。”伍舉曰:“天子之貴也,唯其以公侯爲官正,而以伯子男爲師旅。”此皆伯子男並稱。《公羊》亦云“春秋伯子男一也”。《公羊》雖未見《左傳》,猶知春秋之制與周初不同。周初之制,據於《周禮》,至春秋時而周禮之改變者多矣。董生不悟,則以爲孔子爲漢制法爾。其尤不通者,所謂黜周、王魯、新周、故宋是也。杜預云:《春秋》所書之王,即平王也;所用之歷,即周正也;所稱之公,即魯隱也,安在其黜周而王魯乎?“故宋”一語,本出《穀梁》。《穀梁》傳:“孔子故宋也。”范甯曰:“孔子舊是宋人。”“新周”則出《公羊》。《公羊傳》:“成周者何?東周也。成周宣榭災,何以書?新周也。”此所謂“新周”,與《尚書》新邑同意,安在其上黜杞而下故宋也?試思孔子魯之大夫,有何權力,以魯隱爲受命王,黜周爲二王後耶?此等迂怪之談,固無明文見於《公羊》者也。
至於《春秋》大義,内諸夏而外夷狄,三《傳》所同。譏世卿本出《公羊》,然張敞治《左氏》,亦言《春秋》譏世卿。蓋《左傳》記樂祁之言曰:“政在季氏三世矣,魯君喪政四公矣。”又記孔子之言曰:“惟器與名,不可以假人。”是皆譏世卿之言。所譏者,魯之季氏、齊之陳氏、晉之趙氏。丘明與聖人同恥,故於陳恒之代齊、三桓之出君、趙氏之分晉,具載其事。而《公羊》則以周之尹氏、齊之崔氏當之。不知尹氏當時并未擅權,崔氏與高國不合而出奔。崔杼返國,二年而敗,不足以當世卿也。《穀梁》亦有與《左氏》同義者。《穀梁》云“稱國以弒其君,君惡甚矣”,此與《左氏》所云“弑君稱君君無道”者義相發明。然《春秋》所書趙盾弑其君、崔杼弑其君,當孔子筆削時,其人皆已死矣。是乃諺所謂打死老虎,則何緣作《春秋》而亂臣賊子懼也。蓋《春秋》之作,貴在勸戒,非但明罰而已。後有荀悦之《漢紀》、司馬光之《通鑑》,其效正同。左氏之《傳》,詳載事實,使讀其書者,懲往事以防將來,則亂臣賊子之原自絶。是以法家韓非采《左氏》事實特多。若謂《春秋》之道,但在明法底罪,以懼亂臣賊子,則已死之亂臣賊子,何由知懼?見在之亂臣賊子,大利當前,又何恤於口誅筆伐哉?
原載《制言》月刊第五十六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