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史之重要

太炎先生講

諸祖耿記

二十二年三月十五日在江蘇省立無錫師範學校


國學不尚空言,要在坐而言者,起而可行。十三經文繁義赜,然其總持則在《孝經》、《大學》、《儒行》、《喪服》。《孝經》以培養天性,《大學》以綜括學術,《儒行》以鼓勵志行,《喪服》以輔成禮教。其經文不過萬字,易讀亦易記,經術之歸宿,不外乎是矣。經術乃是爲人之基本,若論運用之法,歷史更爲重要。處斯亂世,尤當斟酌古今,權衡輕重。今日學校制度不便於講史。然史本不宜於學校講授,大約學問之事,書多而文義淺露者,宜各自閲覽;書少而文義深奥者,宜教師講解。歷史非科學之比,科學非講解一步,即不能進一步,歷史不然,運用之妙在乎讀者各自心領神會而已。正史二十四,約三千餘卷,《通鑑》全部,六百卷,如須講解,但講《通鑑》,五年尚不能了,全史更無論矣。如能自修,則至遲四年可畢《廿四史》。今學校注重講授而無法講史,故史學浸衰,惟道爾頓制實於歷史之課最宜。然今之教員,未必人人讀畢全史,即明知道爾頓制便於學生,其如不便於教員何?《吕氏春秋》有《誣徒篇》,今日學校之弊,恐不至誣徒不止,誠可歎也!

政治之學,非深明歷史不可。歷史類目繁多,正史之外有編年,有别史,有論制度之書,有述地理之書,有載奏議之書。荀悦《漢紀》,别史類也。《通典》、《通考》,貫穿古今,使人一看了然,論制度之類也。志表之屬,斷代爲書,亦使人憭如指掌,亦論制度之類也。地理書卻不易看,自正史《地理志》外,有《元和郡縣志》、《元豐九域志》、明清《一統志》、《讀史方輿紀要》之屬。山川形勢,古今沿革,非細讀不能明憭。奏議往往不載於正史,但見於文集,亦有彙集歷代名臣奏議爲專書者。今之學者,務欲速成,鮮有肯閉門讀書十年者。然全看二十四史,一日不輟,亦不過四年。若但看四史,四史之後,看《通鑑》、《宋元明鑒》之類,則較正史減三分之二。一日看兩卷,則五百日可畢。而紀事之書,已可云卒業矣。至於典章制度之書,《通典》古拙,不必看,看《通考》已足施於政治。《通考》尚有用不着之處,三《通》不過五百卷,一日看兩卷,二百五十日可畢。地理書本不多,《讀史方輿紀要》爲最有用,以其有論斷也。旁及地理掛圖,且讀且看,有三四月之功夫,儘可卒業。奏議書流暢易看,至多不過一年亦畢矣。如此合計,紀事之書一年有半,制度之書八月,地理之書半年,奏議之書十月,有三年半之功程,史事已可爛熟。即志在利禄者,亦何惜此三年半之功夫,以至終身無可受用乎。歷代知名將相,固有不讀書者,近若曾、左、胡輩亦所謂名臣者矣,然其所得力,曾在《通鑑》、《通考》,左在《通考》,胡在《讀史方輿紀要》而已,況程功之過於是者乎。

夫人不讀經書,則不知自處之道;不讀史書,則無從愛其國家。即如吾人今日,欲知中華民國之疆域,東西南北究以何爲界,便非讀史不可。有史而不讀,是國家之根本先拔矣。古人有不喜人講史者,王安石變法,惟恐人之是古非今,不得自便。今人之不喜人看史,其心迹殆與王安石無異。又好奇説者,亦不喜人看史。歷史著進化之迹,進化必以漸,無一步登天之理,是故詭激之流,惟恐歷史之足以破其説也。至於淺見之人,謂歷史比於家譜,《漢書》即劉氏之譜,《唐書》即李氏之譜,不看家譜,亦無大害。此不知國史乃以中國爲一家,劉氏、李氏不過一時之代表而已。當時一國之政,并非劉氏、李氏一家之事也。不看家譜,不認識其同姓,族誼亦何由而敦?不講歷史,昧於往迹,國情將何由而洽?又或謂歷史有似帳簿,米鹽瑣屑,閲之無謂。此不知一家有一家之産業,一國有一國之産業,無帳簿則産業何從稽考?以此而反對讀史,其居心誠不可測矣!信如所言,歷史是帳簿是家譜,亦豈可不看?身不能看,惟恐人之能看,則沮人以爲不足看也。政界之人如此,學界之人亦如此,學生又不便以講誦,家譜帳簿,束置高閣,四萬萬人都不知國家之根本何在,失地千萬里,亦不甚惜,無怪其然也。日本外交官在國際聯盟會稱東三省本是滿洲之地,中國外交官竟無以駁正。此豈非不看家譜帳簿而不知舊有之産業乎?

昔人讀史,注意一代之興亡,今日情勢有異,目光亦須變换,當注意全國之興亡,此讀史之要義也。經與史關係至深,章實齋云“六經皆史”,此言是也。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本是史書,《周禮》著官制,《儀禮》詳禮節,皆可列入史部。西方希臘以韻文記事,後人謂之史詩。在中國則有《詩經》。至於《周易》,人皆謂是研精哲理之書,似與歷史無關,不知《周易》實歷史之結晶,今所稱社會學是也。乾坤代表天地,《序卦》云“有天地然後有萬物”,是故乾坤之後,繼之以屯,屯者草昧之時也。“即鹿无虞”,漁獵之徵也;“匪寇婚媾”,掠奪婚姻之徵也。進而至蒙,如人之童蒙,漸有開明之象矣。其時取女蓋已有聘禮,故曰“見金夫不有躬”,此謂財貨之勝於掠奪也。繼之以需,則自游牧而進於耕稼,於是有飲食燕樂之事。飲食必有訟,故繼之以訟,以今語譯之,所謂“麵包問題”,生存競爭也。於是知團結之道,故繼之以師。各立朋黨,互相保衛,故繼之以比。然兵役既興,勢必不能人人耕稼,不得不小有積蓄。至於小畜,則政府之濫觴也。然後衆人歸往强有力者以爲團體之主。故曰“武人爲于大君”,“履帝位而不疚”。至於履,社會之進化已及君主專制之時矣。泰者,上爲陰下爲陽,上下交通,故爲泰。否者,上爲陽下爲陰,上下乖違,故爲否。蓋帝王而順從民意,上下如水乳之交融,所謂泰也。帝王而拂逆民意,上下如冰炭之不容,所謂否也。民爲邦本之説,自古而知之矣。自屯至否,社會變遷之情狀,亦已了然。故曰:《周易》者,歷史之結晶也。然六經之中正式之史,厥維《春秋》,後世史籍,皆以《春秋》爲本。《史記》有《禮書》、《樂書》,《漢書》則禮樂皆有志,其意即以包括《禮經》一門。《司馬相如傳》辭賦多而叙事少,試問辭賦何關於國家大計,而史公必以入録耶?班固曰:“賦者古詩之流也。”蓋《史記》之録辭賦,亦猶六經之有詩矣。史公《自序》曰:有能紹明世、正《易傳》、繼《春秋》、本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之際,意在斯乎!小子何敢讓焉。班固亦有類此之語。由今觀之,馬、班之言,并非夸誕;良史之作,固當如是也。

史與經本相通,子與史亦相通。諸子最先爲道家,老子本史官也,故《藝文志》稱:道家者流,出於史官。史官博覽群籍,而熟知成敗利鈍,以爲君人南面之術。他如法家,韓非之書稱引當時史事甚多。縱横家論政治,自不能不關涉歷史。名家與法家相近,惟農家之初,但知種植而已。要之九流之言,注重實行,在在與歷史有關,墨子、莊子皆有論政治之言,不似西洋哲學家之純談哲學也。今日學士大夫,治經者有之,治諸子者有之,而治史則寡。不知不講歷史,即無以維持其國家。歷史即是帳簿家譜之類,持家者亦不得不讀也。

復次,今日有爲學之弊,不可盲從者二端,不可不論。夫講西洋科學,尚有一定之軌範,決不能故爲荒謬之説。其足以亂中國者,乃在講哲學講史學,而恣爲新奇之議論。在昔道家,本君人南面之術,善用其術,則可致治。漢人之重黄老,其效可見矣。一變而爲晉人之清談,即好爲新奇之議論。於是社會遂有不安之狀,然劉伶之徒,反對禮教,尚是少數。今之哲學,與清談何異。講哲學者,又何其多也。清談簡略,哲學詳密,此其貽害,且什百於清談。古人有言:“智欲圓而行欲方。”今哲學家之思想打破一切,是爲智圓而行亦圓,徇己逐物,宜其愈講而愈亂矣。余以爲欲導中國人於正軌,要自今日講平易之道始,三十年後,庶幾能收其效。否則推波助瀾,載胥及溺而已。

又今之講史學者,喜考古史,有二十四史而不看,專在細微之處,吹毛索瘢,此大不可也。昔蜀之譙周,宋之蘇轍,并著古史考,以駁正太史公。夫上下數千年之事,作史者一人之精力,容有不逮,後之人考而正之,不亦宜乎?無如今之考古者,異於譙周、蘇轍,疑古者流,其意但欲打破歷史耳。古人之治經史,於事理所必無者,輒不肯置信。如姜嫄履大人迹而生后稷,劉媼交龍於上而生高祖,此事理所必無者也,信之則乖於事實。又同爲一事,史家記載有異,則辨正之。如《通鑑考異》之類,此史學者應有之精神也。自此以外,疑所不當疑,則所謂有疑疾者爾。日本人謂堯、舜、禹皆是儒家理想中人物,彼自以其開化之遲,而疑中國三千年前已有文化如此。不知開化本有遲早,譬如草木之華,先後本不一時,但見秋菊之晚開,即不信江梅之早發,天下寧有此理!日本人復疑大禹治水之功,以爲世間無此神聖之人。不知治河之功,明清兩代尚有之,本非一人之力所能辦。大臣之下,固有官吏兵丁在,譬如漢高祖破滅項羽,又豈一身之力哉。此而可疑,何事不可疑?猶記明人筆乘,有丘爲最高淵爲最深之言,然則孔顔亦在可疑之列矣。當八國聯軍時,剛毅不信世有英法諸國,今之不信堯禹者,無乃剛毅之比乎?夫講學而入於魔道,不如不講。昔之講陰陽五行,今乃有空談之哲學,疑古之史學,皆魔道也。必須掃除此種魔道,而後可與言學。


原載《制言》月刊第五十五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