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炎先生講
諸祖耿記
二十二年三月十四日在無錫國學專門學校
無錫鄉賢,首推顧、高二公。二公於化民成俗,不無功效,然於政事則疏闊。廣寧之失,東林之掣肘,不能辭其咎。葉向高、王化貞、鄒元標、魏大中等主殺熊廷弼,坐是長城自壞,國勢日蹙,豈非東林諸賢化民成俗有餘,而論道經邦不足乎?今欲改良社會,不宜單講理學,坐而言。要在起而能行。周、孔之道,不外修己治人,其要歸於六經。六經散漫,必以約持之道,爲之統宗。余友桐城馬通伯,主張讀三部書,一《孝經》,二《大學》,三《中庸》。身於三書均有註解。余寓書正之,謂三書有不够,有不必。《孝經》、《大學》固當,《中庸》則不必取。蓋《中庸》者,天學也。自“天命之謂性”起,至“上天之載無聲無臭”止,無一語不言天學。以佛法譬之,佛法五乘:佛法以内者,有大乘、小乘、聲聞獨覺乘;佛法以外者,有天乘、人乘。天乘者,婆羅門之言也。人乘者,儒家之言也。今言修己治人,只須闡明人乘,不必涉及天乘,故余以爲《中庸》不必講也。不够者,社會腐敗,至今而極。救之之道,首須崇尚氣節。五代之末,氣節掃地,范文正出,竭力提倡,世人始知馮道之可恥。其後理學家反以氣節爲不足道,以文章爲病根,此後學之過也。專講氣節之書,於《禮記》親民無關,不可據之以改經文。夫《書經》人所共讀,《孟子》亦人所共讀,孟子明言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也,人倫明於上,小民親於下。《尚書》堯命契作司徒,敬敷五教,其結果則百姓相親。《大學》“親民”之説,前與《尚書》相應,後與《孟子》相應,不知宋人何以改字也?格物之説,有七十二家之歧異,實則無一得當。試問物理學之説,與誠意正心何關?故陽明闢之,不可謂之不是。然陽明所云“致良知以正物”,語雖可喜,然加一“良”字,且語句與原意顛倒。應説致知而後物格,不應説物格而後致知也。陽明之前,鄭康成訓“格”爲“來”,謂“所知於善深,則來善物;所知於惡深,則來惡物”,頗合《論語》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”之義,亦與陽明知行合一之説相符,但文義亦與原文不合,雖能言之成理,勝於晦庵,但均顛倒原文,不足以服人之心。其餘漢、宋大儒講格物者,不計其數,而皆講之不通。明人乃有不讀書之竈丁王心齋,以爲格物即物有本末,致知即知所先後。千載疑竇,一朝冰釋,真天下快事。蓋《大學》所講,爲格物、誠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。誠意爲正心、修身之本,此爲知本,此爲知之至也。上所云云,尤爲根本之根本。心齋不曾讀書,不知格字之義。《倉頡篇》:“格,量度也。”能量度即能格物,謂致知在於量度物之本末。此義最通,無怪人之尊之信之,稱爲“淮南格物論”也。劉蕺山謂王陽明遠不如心齋,此語誠非無故。其後假道學先生李光地,亦知採取心齋,可見是非之心,人心有同然矣。陽明生時罵朱文公爲“洪水猛獸”,陽明讀書不多,未曾遍觀宋人之説,故獨罵朱子,實則伊川、象山均如此講。朱子治學,亦未身能窮知事物之理,無可奈何,敷衍了事,而作此説。今之新學小生,誤信朱子之言,乃謂道德而不能根據科學者,不是道德。夫所謂道德,將以反抗自然也。若隨順自然,則殺人放火,亦何不可以科學爲之根據者?信斯言也,真洪水猛獸之比矣。朱子有知,不將自悔其言之孟浪乎?殷周革命之際,周人稱忠殷抗周之民曰“殷頑”,思有以化之,故《康誥》有“作新民”之言。所謂“新民”者,使殷民思想變换,移其忠於殷者,以忠於周室耳。“新民”云云,不啻順民之謂已,此乃偶然之事,非天下之常經,不可據爲典要。夫社會之變遷以漸,新學小生,不知斯義,舍其舊而新是謀,以爲廢舊從新,便合“作新民”之旨,不知其非《大學》之意也。要之,《大學》之義,當以古本爲準,格物之解,當以心齋爲是,不當盲從朱子。《孝經》乃一貫之道,《大學》亦一貫之道。歷來政治不良,悉坐《大學》末章之病。所謂“好人之所惡,惡人之所好”,一也;“人之彦聖,媢疾以惡之”,二也;“長國家而務財用”,三也。三者亡國之原則,從古到今,二三千年,無有不相應者。反之,即可以平天下。是故《大學》者,平天下之原則也。從仁義起,至平天下止,一切學問,皆包括其中。治國學者,應知其總匯在此。
講明《孝經》、《大學》,人之根本已立,然無勇氣,尚不能爲完人,此余之所以必標舉《儒行》也。《儒行》十五儒,未必皆合聖人之道,然大旨不背於《論語》。《論語》子貢問:“何如斯可謂之士矣?”子曰:“行己有恥,使於四方,不辱君命,可爲士矣。”子路問“成人”,子曰:“見利思義,見危授命,久要不忘平生之言,亦可以爲成人矣。”士與成人,皆是有人格之意。反之,不能爲人,即等於禽獸。《論語》所言,正與《儒行》相符。《儒行》“見死不更其守”,即《論語》“見危授命”之義。“久不相見,聞流言不信”,即《論語》“久要不忘平生之言”之意。可見道理不過如此。《論語》、《儒行》初無二致,宋人以“有過可微辨而不可面數也”一語,立意倔强,與子路“人告之以有過即喜”殊異,即加反對。不知罵《儒行》者,自身即坐此病。朱、陸爲“無極”、“太極”之枝節問題,意見相反,書函往復,互相譏彈,幾於絶交,不關過失,已使氣如此,何況舉其過失乎?有朱、陸之人格,尚猶如此,何況不如朱、陸者乎?不但此也,孟子之爲人,亦恐其“有過可微辨而不可面數”者。何以言之?淳于髡言“是故無賢者也,有則髡必識之”以譏孟子。孟子引孔子之事,謂:“君子之所爲,衆人固不識也。”其悻悻然之辭氣,見於文字間,可知其非胸無芥蒂者。余以爲自孔、顔外,其餘賢者恐皆如此。然而兩漢人之氣節,即是《儒行》之例證。蘇武使於匈奴,十九年乃返,時人重之,故宣帝爲之圖象。至宋,范文正講氣節,倡理學,其後理學先生卻不甚重視氣節。洪邁之父皓,使於金,十五年乃返,其事與蘇武相類,而時人顧不重之。宋亡,而比迹馮道者,不知凡幾。此皆輕視氣節之故。如今倭人果滅中國,國人盡如東漢儒者,則可決其必不服從。如爲南宋諸賢,吾知其服從者必有一半。是故欲求國勢之强,民氣之尊,非提倡《儒行》不可也。《儒行》之是否出於孔子,不必論,但論吾儕行己應否如此可矣。其爲六國時人作歟?抑西漢時人作歟?都可不問。若言之成理,即非孔子之語,或儒者託爲孔子之語,均無礙也。況以事實論之,哀公孱弱,孔子對證發藥,故教之以强毅,決非他人僞造者也。
《喪服》經不過《儀禮》十七篇之一。《儀禮》十七篇,諸侯大夫禮不必論,冠禮不行於今,婚禮六禮,徒有其名而已。士相見禮、鄉飲酒禮、特牲饋食禮,亦不行於今,惟士喪禮與《喪服》有關。然講《喪服》,不必講士喪禮也。《喪服》至今仍行,通都大邑,雖祇用黑紗纏臂,然内地服制尚存其意。形於文字者,尚有訃聞“遵禮成服”之語。雖是告朔之餼羊,猶有禮意存焉。周代有諸侯、世卿之分,故喪服有尊降、壓降之名。政治改變,諸侯、世卿之名已去。漢代雖提倡《喪服》,即不講尊降、壓降,此亦禮文損益之義也。漢儒於《儀禮》盡注十七篇者,惟鄭康成一人。其餘馬融、王肅,祇注一篇。三國、晉、宋間人,注《喪服》者十餘家,蜀蔣琬亦曾注《喪服》,可見《喪服》之重要。諸君翻閲杜佑《通典》,即可知喪服、喪禮之大概。顧亭林言六朝人尚有優點,誠然。六朝人不講節義,卻甚重《喪服》。古人在喪服中,不能入内,不能見女人。陳壽遭父喪,有疾,使婢丸藥,鄉黨以爲貶議,坐是沉滯者累年。此事明載《晉書》。又晉惠帝之子愍懷太子遹,被賈后毒死,事白,惠帝爲之下詔追復喪禮,反葬京畿,服長子斬衰三年,以《喪服》中本有“父爲長子斬衰三年”之文故也。晉惠無道尚如此,可見晉人之重視《喪服》矣。晉以後,唐人亦重《喪服》。宋代理學先生,亦知維持《喪服》。明人則恐不甚看《喪服》經,然皇帝皆以孝字爲號,尚知遵行《喪服》,勝於清人。《喪服》代有變遷,尊降、壓降,不適宜於郡縣時代。自漢至隋,全遵《儀禮》。唐人稍加修改,尚稱近理。如“父在爲母齊衰期,父没爲母齊衰三年”,唐人均改爲三年。其餘修改者尚有四五條,皆幾微而不甚要緊。唯經文“婦爲舅姑斬衰不杖期”,宋人改“婦爲舅姑與子爲父母同”,蓋因唐末人不明禮意,有婦爲舅姑如子爲父母之事實。五代時,劉岳作《書儀》,即改“婦爲舅姑等於子爲父母”。至宋初,魏仁浦乃謂夫處苫塊之中,婦服紈綺之服,是爲不當,乃逕改禮文。不知苫塊在未葬之前,既葬,即不在苫塊。《喪服》有變除之義,期年入外寢,再期大祥,然後除服。婦已除服,雖不可著有花之紈綺,尚可著無花之青縑(如今之藍紡綢)。仁浦不知此意,故疑其不當。當時在官者,大抵不學無術,又翕然從之,改婦爲舅姑等於子爲父母,此宋人之陋也。至明代,祇有斬衰三年。古禮,婦人不二斬,男子亦然。爲人後者,爲本生父母降,爲父母斬衰,爲長子亦斬衰,明太祖改之。明人不知古斬衰三年與齊衰三年惟在無縫、有縫之别,本不甚相遠也。(古人持服,有正服、降服、義服之别。降服者承繼,出嫁之子女,爲本生父母也;義服者,恩輕而不得不重服,如臣之爲君是也。)降至清代,遂爲一切誤謬之總歸宿。今若除去尊降、壓降一條,其餘悉遵《開元禮》,則所謂遵禮成服者,庶不致如告朔之餼羊矣。
上來所講,一《孝經》、二《大學》、三《儒行》、四《喪服》,其原文合之不過一萬字,以之講誦,以之躬行,修己治人之道,大抵在是矣。
原載《制言》月刊第五十四期